在城市生活,我没有走夜路的习惯,因为笨而胆小。日光辉煌里犹自迷迷糊糊,过马路更是东张西望,紧张得不行。
那天,我工作忙到很晚,下班已是晚上10点多了,步行到家要走15分钟。这段路有点荒凉,一边是马路,一边是拆迁后的狼藉,野草丛生里幽静得吓人,总觉得有什么隐藏在那里。路灯很密,昏暗的光聚集起来,夜不黑,却是混混沌沌的,像眼前罩了一层纱,扯又扯不掉,真烦人。幸好是夏季,稀稀疏疏有三两晚归的人,虽是低着头急急往家赶,但我的胆战心惊也缓和了两分。我低头疾走,忽然一只小狗从暗处蹿了出来,我大惊失色、急急往后退,心砰砰跳得厉害。然后就听到了一声呵斥,一对中年夫妻出现在了我面前,关切地询问和道歉,原来,他们天热睡不着,在遛狗呢。我紧张的心弦放松了下来,蓦然一抬头,但见远处楼群灯火辉煌,苍灰色的天幕上竟镶着几点钻石似的小星星。
我问自己,有多久没看到过星星了?星辉和月光如今可是稀罕物呢。其实它们一直都在,很多时候,是我们没那份闲情了,即使偶然萌发出一点闲情,那些比日月星辰还要稠密的城市灯光也将我们心中弥漫的诗意照耀得黯淡了下去。况且,我们习惯了低头,匆忙赶路或依赖性地不由自主地摆弄手机。我们早已遗忘了抬头仰望的姿势,星空的美在记忆中模糊成了寒天里哆哆嗦嗦拍出来的一张照片。
望着沉沉的天幕,我数了起来:一颗,两颗,三颗……我又惊又喜,想起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词了,于是边走边颂:“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阿勒泰的李娟”说,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真的如此。伴着星星和宋词,后边的路,我走得很轻盈,忘记了怕。
我一直是个胆小的人,但过去我生活在乡村可没少走夜路,那时没有路灯,星辉便是天空赐予我们的光亮,我一点也不觉得怕。从小学起,我就要在每日天不亮时步行到另一个村庄去上学,要经过一片长长的荒凉的庄稼地。邻家姐姐勤快,每次都起得很早,喊胡同里的小伙伴一起去学校,月亮挂在天上,星星眨着眼,我们沐浴着星辉走在乡间小路上,大声聊天唱歌背课文,嘻嘻哈哈,一路洒满笑声。有时,我们还会做一个古老的游戏,跟着月亮星星走。我们走,月亮星星也走。我们停,它们也停。月亮星星和我们真亲近,好玩极了。
中学在较远的镇上,我也没有选择住校,还是每日步行往返,常常是头顶星星出门,踏着月色回家,非常美,非常快乐。犹记得初一时,有一次下了晚自习,一位老师和我们一同回家。寂静的柏油马路上,偶尔一辆车“唰”一下开过去,又留下长长的寂静。老师抬头看天,一轮皓月正当空,他说,我教你们唱歌吧。说着,他就唱了起来:“河山只在我梦萦/祖国已多年未亲近/可是不管怎样也改变不了我的中国心……”老师的歌声回荡在夜色里,那是我听过的最美的声音。多年后,当我在异乡街头听到这首《中国心》时,心里一震,眼前浮现出月亮的皓朗和星星的光辉。
莎翁说:“我们的生活,可以远离尘嚣。森林中有树木窃窃私语,流淌不息的小溪似万卷书籍。神的教诲寓于路旁之石,世界万物皆蕴含着启迪。”我们真的能远离尘嚣吗?梭罗也只是在瓦尔登湖住了两年,何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红尘万丈,终究是牵绊太多了。
最近,我在读德富芦花的《自然与人生》,开篇便是《面对自然五分钟》。远离尘嚣如梦想在云端,我们总可以借鉴一下德富芦花,面对星空五分钟,也是很美的事。
劳累了一天,不如,停下来,让自己静静地待一会儿。七八个星天外,原来是一个浩瀚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