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文化巨人称墨翟

　　墨子（约前480-约前390），姓墨名翟（dí），战国初鲁国人，常居齐鲁，居齐多于居鲁，所以弟子多齐人，是当时与孔子齐名的文化巨人。《墨子》记载，墨子有25次自称“翟”。《贵义》说：“翟上无君上之事，下无耕农之难。”墨翟自称上无君主治国理政的事务，下无耕作农民的艰难。

　　墨翟是活动于前五世纪的中国文化伟人，中国古代杰出的哲学家，思想家，理论家，科学家，军事家与社会活动家，对中国与世界的思想文化史，有不可磨灭的深远影响。墨子，墨家，墨学与《墨经》，与中国和世界现实文化，融通接轨，有深刻独到的价值、意义、功能与作用，值得认真研究，弘扬传承。

　　2.学派内外称墨圣

　　墨家是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显学”，即最显赫著名的学派。《韩非子·显学》说：“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战国末，韩非子（前280-前233）总结先秦诸子百家争鸣辩论的总体状况，指出世上最显赫著名的学派，是儒家与墨家，儒家最著名的代表是孔丘（前551-前479），墨家最著名的代表是墨翟。

　　一个怪问题：圣人怎会生病？《公孟》记载，有一次，墨子生病，门徒“跌鼻”（也许曾经跌伤鼻），推门进来，问墨子：“今先生圣人也，何故有疾？”即墨老师，您是圣人，怎么会生病？跌鼻名怪问题怪，他似乎认为，既是圣人，就不应该会生病。墨子回答说：“人之所得于病者多方，有得之寒暑，有得之劳苦。”即人得病原因多，或因天气冷与热，或因劳累过度等。

　　前439年，楚惠王在位50年，墨子到楚国游说，把自己的著作，献给楚惠王。楚惠王借口年老，派大臣穆贺接待墨子。楚国封君鲁阳文君，一向与墨子交往，二人观点虽不同，但早已是好朋友，话说得来，常有对谈，《墨子》记载，有12次提到鲁阳文君。

　　鲁阳文君，这次特意提醒楚惠王说：“墨子，北方贤圣人。”即墨子是北方（齐鲁）的贤人圣人，不可怠慢。跌鼻与鲁阳文君，不约而同，说“墨子是圣人”，决不是胡说八道，信口开河，而是当时公众约定俗成的称呼，反映当时社会对墨子的普遍认知，公正评价。

　　3.劳动圣人有定评

　　毛泽东（1893-1976），自幼酷爱阅读传统经典，经史子集，尤重研读《二十四史》。1952年，毛泽东特意购置清乾隆武英殿版《二十四史》，此后一直朝夕相伴，风雨相随，夜以继日，逐渐通读，独到评墨说：“墨子是一个劳动者，他不做官，但他是比孔子高明的圣人，孔子不耕地，墨子自己动手做桌椅子。”

　　1939年4月，毛泽东在抗大生产运动总结大会讲话说：“历史上的禹王，他是做官的，但也耕田。墨子是一个劳动者，他不做官，但他是一个比孔子高明的圣人。孔子不耕地，墨子自己动手做桌子、椅子。”毛泽东对墨子的认知评判，刻骨铭心，一以贯之，终生不渝。

　　毛泽东发挥说：“马克思主义千条万条，中心的一条就是不劳动者不得食。”“不劳动者不得食”，是墨子信条“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非乐上》）的现代表述。推崇夏禹，是推崇墨子思想的表现，夏禹是墨子理想中的圣人。毛泽东在延安时期，大倡墨子之道，因为墨子观点与马克思主义的原理不谋而合，有助于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传统文化的现代化。

　　《庄子·天下》记载，墨子称赞夏禹说：从前夏禹，治理洪水，疏异江河，沟通九州，大川三百，支流三千，小河无数。夏禹持筐，操铲劳动，汇合河川，辛苦劳累，汗毛磨光，风雨无阻，安定天下。禹是大圣人，劳苦为天下。墨子教后世墨者，身穿粗布衣，足登木麻鞋，日夜不休，以自苦为原则，说不这样，非禹之道，不能做墨者。

　　什么叫“圣人”？《孟子·尽心下》下定义说：“大而化之之为圣。”东汉赵岐注解说：“大行其道，使天下化之，是谓圣人。”即圣人学说，格局伟大，融会贯通，普遍推行，教化天下，叫做圣人。

　　《孟子·尽心下》还说：“圣人，百世之师也。”即圣人可做百代人的老师。一世按30年计算，可以推论，从今往后，再过五百年，到公元三千年，墨子还是劳动者与进步人士的导师。《墨子》反映劳动者心声的人文与科学精神，永远值得学习效法，是亟待弘扬传承的宝贵思想资源。

　　上世纪初，墨学研究领军人梁启超（1873-1929），盛赞墨子说：“论到人格，墨子真算千古的大实行家，不唯在中国无人能比，求诸全世界也是少见。” 梁启超推出三种墨学著作《子墨子学说》《墨经校释》《墨子学案》，被友人戏称为“墨学狂”。

　　梁启超自称“任公”。“任”，即任侠，崇尚侠义精神，源出《墨经》。《经上》第19条定义说：“任，士损己而益所为也。”《经说上》解释说：“任。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即损己利人，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为社会民族，国家群体利益，勇往直前，勇于牺牲，直至生命。陆贾《新语·思务》说：“墨子之门多勇士。”《淮南子·泰族训》说：“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梁启超自称“任公”，毛泽东模仿，自称“子任”。梁启超自称“中国新民”，毛泽东对梁启超办《新民丛报》，爱不释手，韶山纪念馆存毛泽东批注。毛泽东对梁启超著《新民说》，反复钻研，把梁启超看作伟人楷模，受梁启超“新民”说启发，1918年，毛泽东组织社会团体“新民学会”，聚集同仁，谋求救世，酝酿革命。

　　1905年孙中山主持同盟会办《民报》墨子画像，手持规矩（圆规矩尺合并标志），寓意墨子出身工匠，不离劳动，作为墨家创始人，言语行事，不离法则。《法仪》说：“百工为方以矩，为圆以规。”规矩标志，指代工匠。1905年孙中山主持同盟会墨子画像，见1905年同盟会于日本东京办《民报》第一号（创刊号），原标注：“世界第一之平等博爱主义大家墨翟。”

　　4.工匠技艺超鲁班

　　墨子出身工匠，木工技艺高超，兼通百工，熟知当时各种手工业技艺。亲手制造木鸢（yuān，鹰）、车辖（车档）与各种守城器械。《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说：“墨子为木鸢。”巧制木鹰飞蓝天，弟子惊呼：“先生之巧，至能使木鸢飞！”即墨老师，您真巧，竟使木鹰飞上天！

　　墨子谦虚地说，我做木鹰，不如做车辖，用短木头，一早功夫，能使大车装载三十石（3600斤）重量，驰骋远路，高效耐用。任魏国宰相的名家代表人惠施说：“墨子大巧，巧制车辖！”

　　《鲁问》记载，鲁班用竹木片，制成会飞的喜鹊，自以为巧到极点，墨子对鲁班说，你做会飞的喜鹊，不如我做车辖。我用一会工夫，砍削一根三寸长木头，装在车轴，使大车承担6000斤（五十石）重量。

　　《公输》记载，墨子亲手制造各种守城器械。墨子“止楚攻宋”，在楚王面前，与当时名匠鲁班，比试守城器械技艺，墨子胜过鲁班。墨子指派弟子禽滑厘（qín gǔ lí）等三百人，手持墨子亲造守城器械，防守宋城，等待消灭楚国胆敢进犯的敌寇。《备城门》等11篇军事论文，罗列种类繁多的守城器械与技术，把当时农业与手工业使用的工具、技术与设施，改造转型，用于守城战斗。

　　墨子常说各种手工业工匠的技巧。《节用中》说：“凡天下群百工，轮车鞼匏（guì páo，皮匠），陶冶梓匠。”《墨经》提到各种手工业工种，有造车、制革、制陶、冶金、缝纫、刺绣、做鞋、造铠甲与土石建筑等，应有尽有，从中概括提升各门自然科学知识，构造光学、力学、简单机械学、数学与物理学的理论系统。

　　5.战国时势生巨人

　　“时势造英雄。”德国文化史学者雅斯贝尔斯（1883-1969）说，以前五百年为中心，人类精神基础同时独立地在中国、印度、波斯、巴勒斯坦和希腊开始奠定，直到今天人类仍然依附在这一基础上。这期间所发生的精神过程，建立一个轴心，把这个时期称为轴心时代。

　　这一时期发生不寻常的事件，在中国诞生孔子与老子，兴起中国哲学的各种派别，这是出现墨子、庄子诸子百家的时代。这个时代产生所有我们今天依然在思考的范畴。思想家盘算人怎样才能够最好地生活在一起，怎样才能够最好地对他们加以管理，这是一个革新的时代。

　　雅斯贝尔斯的论述，对认知墨子时代与墨学价值，是极好的借鉴。恩格斯评价西方文艺复兴时代说：“这是一次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是一个需要而且产生了巨人——在思维能力、热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的巨人的时代。”

　　春秋战国时代，正是中华民族“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是一个需要而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墨子“在思维能力、热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不愧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巨人。

　　这一时期，中华传统文化由“学在官府”，下移民间。知识分子，学术精英，像雨后春笋，滋生民间。这一伟大时代社会变革中应运而生的思想巨人，群星灿烂，不是一人，几人，而是一大群人。诸子百家，众若繁星，每家团体，数百上千。《孟子·滕文公下》形容诸子百家规模：“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

　　中华民族智慧，冲破王朝禁锢（gù），急剧飞跃进展。伟人流派，相伴而生，学术元典，层出不穷。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形容战国诸子百家争鸣的盛况：“九流十家，继轨并作，如春雷一声，万绿齐茁于广野，如火山乍（zhà，突然）裂，热石竞飞于天外。壮哉盛哉！”

　　春秋末道儒两大派创始人老子（约前580－约前500）与孔子，相继辞世。墨家创始人墨子，像一颗灿烂新星，在世界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清学者赵翼（1727－1814）《论诗》说：“李杜诗篇万古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春秋战国期间，急剧变化的时势、社会环境与历史条件，与哲学家个人的出身、经历、智慧等因素，综合作用，因缘和合，磨砺造就老、孔、墨等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伟人，接踵成名，各领风骚，影响中华历史文化，至深至巨。其思想精华，早已融入中华民族的精神品格，后世炎黄子孙，无不引为典范，思索回顾，体味新意，滋养心灵。

　　《鲁问》说：“翟以为不若诵先王之道，而求其说，通圣人之言，而察其辞，上说王公大人，次匹夫徒步之士。”墨翟认为，不如记诵夏商周先王的道理，而寻求其正确解说，通晓前代圣人的言论，而体察其修辞，对上游说诸侯卿大夫，对下游说普通民众。墨子口口声声自称“翟”，有时一段话，连用7个“翟”字。

　　墨子是劳动者出身的学术巨人，墨家的可贵之处，是把劳动经验提升为自然科学，把劳动人民的朴素思想，提升为人文社会科学。墨子首创的墨家学术共同体，经二百多年的学术积淀，在前三世纪末，由后期墨家集体著《墨经》。

　　《经上》说：“巧传则求其故。”总结《墨经》科学知识形成的机制原理，即对代代相传的手工业技巧，探求其所以然之故，通晓其原因与规律。墨子后学，把当时各类手工业技术经验，总结概括提升，构成各门自然科学理论，反映手工业者、商人与农民劳动者的利益，建构系统的人文社会科学学说。

　　墨子在谈话辩论中，常把“农与工肆”的人和事，作为打比方，举例子的素材。墨子学说，反映“农与工肆之人”的利益，喊出他们的心声。墨子从不否认自己出身贫贱，不否认自己学说与劳动人民的内在关联。

　　前439年，楚惠王在位五十年，墨子游楚，向楚王献书，楚王借口自己年老，派大臣穆贺接待墨子。墨子在穆贺面前，承认自己是“贱人”，自己的学说是“贱人之所为”，把自己的学说，比喻为农民种的粮食，采集的草药。墨子是平民，由劳动者上升为知识分子。

　　《吕氏春秋·爱类》说，公输般（鲁班）为楚国造云梯，准备攻打宋国，墨子听闻，自鲁往救，裂裳裹足，日夜不休，十日十夜，到达楚国首都郢，见楚王说：“臣，北方之鄙人也。”“鄙人”，即小人，卑贱的人，与当时社会的高贵者、贵族、统治者，有本质区别。

　　《荀子·王霸》说，“墨子之说”，是“役夫之道”，是干粗活人的道理，劳动者的道理。荀子说的“役”，即劳役，役使，奴役，仆役，供役使的人。“役夫”，即孟子所谓“劳力者”，体力劳动者，是供人役使，干粗活的人。荀子说“儒之所谨守”的儒家学说，是“圣王之道”，贵族之道，道破儒墨学说互相对立的本质。

　　《孟子·滕文公上》说，社会分工，或者劳心，或者劳力，劳心者是治人者，劳力者是被人治的，劳力者给劳心者生产食品，劳心者享受劳力者生产的食品，这是“天下之通义”，即世上的普遍道理。

　　孟子又说，无君子，就无人管治劳动者，无劳动者，就无人生产食品，让君子享受。东汉赵岐解释说，劳心者指君主，劳力者指民众。君主施政，治理民众，民众竭力生产，以奉养君上，是“天下通义”，常行的道理。

　　孟子的说法，是中国长期封建社会正统思想的标本。孟子说：“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劳心者”：指君子、贵族与统治者。“劳力者”：指劳动人民，被诬称蔑称为“野人”“小人”，是专供役使，生产财富，给统治者提供物质享受的被统治者。

　　封建社会为统治者服务的思想家，罕有为“役夫”代言。荀子说“墨子之说”，是“役夫之道”，即劳动者、“野人”“小人”的道理。“儒之所谨守”的儒家学说，是“圣王”“君子”、贵族和统治者的道理，透露墨儒两大学派不同的社会基础与价值取向。

　　作为两千多年中国封建社会主导意识形态的儒学，代表统治者与贵族利益。孔子轻视劳动者。《论语·子路》载，樊迟向孔子表达，想学种庄稼、种菜，孔子训斥：“小人哉，樊须也！”孔子认为，想种庄稼、种菜，是“小人”。“小人”，指劳动者，被统治者。儒家轻视鄙视劳动者的思想，与全部墨学，势不两立，尖锐敌对。

　　韩愈《师说》：“百工之人，君子不齿。”即各种工匠，君子不屑。“不齿”：不屑同列，看不起，鄙视。《论语·子张》说：“学而优则仕。”学习好，不是为做劳动者，是为当官，做君子，行帝王、贵族之道。墨子是劳动者的圣人，墨家是劳动者的学派，墨学是劳动者的学说，在中国文化史中，占有伟大的历史地位，具有深刻的学术影响。

　　作者简介：孙中原（1938-），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墨子学会顾问，中国墨子学会原副会长，燕山大学、贵州民族大学兼职教授，中国台湾地区东吴大学客座教授，中国逻辑学会监事会监事，中国逻辑学会原副会长。研究逻辑学、哲学与传统文化。著作《墨子大辞典》等80余种，论文400余篇。完成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墨学大辞典》；主持教育部《中国近现代逻辑思想研究》项目，结项著作《墨学与现代文化》；2019年度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研究专项《<墨经>绝学的E考据和元研究》首席专家，2022年4月17日全国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办公室批准结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