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初停,檐角的淅沥悄然平静。睡眼朦胧中,她打翻了桌上空空的杯盏,于是惊醒。昨夜风骤似虎,却袭来阵阵草木芳香,多了几分诗情。
凛冬早已褪去,枝头朝露滴答,岁月那般静好。款款的,是她裙摆下的脚步匆匆,衬上那红润青涩的面颊。念念的,是那书案边堆得似小山高的书卷,夹杂着对漫漫前路未知的等待与期许。
命运的齿轮,缓缓前进。光阴转啊转,转得凡人渐渐失了方向,只知埋头向前走。怎料峰回路转,便转来了缘分。
秋千的双绳晃啊晃,无心一瞥,方见白衣一角,就惊得姑娘慌忙起身,落荒而逃,留得金钗落地。她倚在门边,羞红了脸,回头再看,却袭来阵阵青梅花香。
正当她慌忙失措,那来访的少年便将掉落的金钗递给她。金钗的钗头是朵俏丽的海棠。
转眼凛冬又至,便逢元宵灯会。她一袭红衣,长发挽起,却又撞上了那匆匆少年。少年定神看她,流光在他眼中,不知转了几圈,眨巴眨巴,波光粼粼。
他是吏部侍郎的儿子。面对眼前才貌双绝,千古难觅的才女,他们间的那段故事,终于正式提了笔。
彼时的儿郎意气风发,风华正茂,方知情爱为何。当她面对那一番又一番潮水般的追求,不久,他们便成了亲。
婚后,他们全心收藏文物金石。本欲悠然一生,快意自如,却终究难逃命运戏弄。她眼看着家道中落,却无力回天,郎婿政事无能,君舅视而不见。家族的衰落让她识尽了愁滋味。谁料还未及喘息,君舅便势衰后亡故。
海棠花零零落落,落满闺院。政事牵连不断,很快,他们便分居异地。潦倒悲痛,孤身一人,有时,她好似看见多年前那个白衣少年依旧站在她面前,满目皆柔情,将那金钗用黛色的帕子擦拭后递给她。
一瞬间,她好似看见院里那早已败落的海棠又晕红了天。醉酒神恍,她又好似看见后来少年渐渐沧桑,有了几许白发,一如见证了一番沧海桑田。
无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原来人的一生,处处藏匿着不确定性。哪怕她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哪怕世上那么多的有志者谋划好了一切,可结果,却也未必周全。她提笔赋新词,只道相思难解,人雁南飞,月光皎洁,洒满西楼。
在她的生活中,失意替代了诗意。却不料世事无常,一波未平,战乱又起。她携部分珍藏仓皇南下,历经波折,终于与他相聚。可郎婿无能,只知逃亡。后来的岁月仿佛没了生机,凋零的不只是那一年的海棠,还有那颗曾经满心欢喜、满目憧憬的心。
婚姻越发破碎,观念的不合让她痛心不已。她或许也会在深夜里哭泣,而那些怨怼都化作滴滴泪珠,打湿了衣袖。那一年,他不堪逃亡奔波,卧病不起,数月后竟离世。于是世间再无他,相思之苦,在她心中生了根,发了芽,开了花。
再后来,便没有多少后来了。她选错郎婿受了欺,却不顾艰难,毅然绝婚。这便是她,傲然决绝。绝了婚,她便坦然许多。继续赋诗作词,继续从事金石文物,可内心的凄凉与愁苦,却烂在了腹中,不得声张。
不知不觉,暮年已至,相思在不经意间催人老。那一年,她已经很老了,至少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越来越深。
那天,她看见一棵海棠树。那年的海棠花盛开依旧,红得让她恍惚,是画中仙境还是现实再难寻的倒影。最后的日子里,她日夜饮酒作乐,海棠花落了一地,她的心,也随之零落,凋敝得找不到一点儿旧时的踪影。原来,这就是愁苦,这就是相思,这就是平生不得遗忘不得摒弃的“不得志”。
她忽然恍惚,想起很多年前那场夜雨后的清晨,酒气未褪、睡眼惺忪之际,她招招手,唤来门外的丫头,问那院里的海棠历经一番夜雨开得如何。“瞧见了,和昨儿一样。”闻言,她摇摇头,悠悠回答:“你可知,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应是绿肥红瘦。”
记忆里,那个春日,仿佛是烫了金,不短不长。也许某个梦里,她会看见那个少年满目柔情地看着她,唤她“易安”。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命运的齿轮藏匿着一个又一个不确定性,多少凡人庸庸碌碌一生也不得志。也许,那一方容膝寸土封锁的,是千千万万个如她一般深受命运摧残的人心。不知不觉间,海棠花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她终是离开了人间,去与她的少年相见。彼时的他,一身白衣,笑得青涩懵懂,一如初见。
(指导教师 王新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