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一入腊月,我常常忆起童年在故乡迎新年的情景。
进入腊月,迎年最早的当是男孩子,这边刚喝完腊八粥,那边就缠着家里的大人买火鞭。这时候大人总会说:“慌什么,离年还远着哩,买早了不到年就放完了。”但说归说,大人们被孩子缠不过还是跑到村供销社买一挂或两挂火鞭,说是让先放着,等赶年集时再买比这响的。
我爹就是这样,先买两挂火鞭,我和弟弟不偏不倚,一人一挂。对于燃放火鞭,村里人常说一句话:眼子放炮,光棍听响。其实说归说,只要自己手里有火鞭,谁也不愿意去当那个光棍,而心甘情愿地去当那个眼子。一挂火鞭是禁不住放的,即便一次只拆下一两个,不到二十三啃糖盘就放完了。没办法,孩子们只好又觍着脸去央求家里的大人。
在迎年和忙年的各项准备中,母亲在世时,我家基本上是男主外、女主内。因而,像买对纸写对子贴对子这样的事都是由我爹负责,不过贴对子我常做爹的下手。在我的印象里,我爹似乎很看重新年贴的对子,每年都是早早买了对纸,送到二道街金锷二老爷家去,按他的说法是早写早完一桩心事。我们村里能写对子的人不少,可我们街上的对子大多是请金锷二老爷写,一是因为他字写得好,再就是他的人品和脾气好,无论谁叫他写对子,无论让写什么都来者不拒,没有烦的时候。
写对子最集中的时间是在腊月二十前后,那些天在街上常会看到有人腋下夹着一卷红纸,急匆匆地走在街上。写对子有很多讲究,不同的地方写不同的内容,并且一定要贴对地方。例如,身卧福地和六畜兴旺,贴错了会闹出笑话的。然而,这样的笑话还是常常发生,因为有的人家没有识字的,不是把对子贴错地方,就是把对子的上下联给贴颠倒。我们村早年曾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有一个喜欢打猎的老人,与写对子的先生有个“戏闹场”,春节他买了对纸请先生写对子,待都写好后,看还有剩余的对纸,便给他的火枪也写了四个字:枪响呲眼!他不识字,还真就把这四个字贴在了火枪托上。后来被人发现后当成笑话拉。他听说后非但没恼,反而苦笑着说:他这是欺负俺不识字啊!
腊月二十三是送灶王爷上天和洒扫庭除的日子,奶奶在世时,像送灶王爷上天这样有仪式感的事都是由她来做,因为她对敬神祭天的事特虔诚。像挑沙垫院子和打扫卫生的事都是我爹去做,根本用不着我娘,因为我娘要忙她的事情。后来奶奶不在了,送灶王爷上天的事也被当成“四旧”给破除了。不过打扫卫生的年俗一直坚持到现在,可见干干净净迎新年,不论到什么时候都很有必要。那些年冬天雨雪多,一直到年根儿还泥雪在地。二十三这天我爹就先到响水河滩挑两趟沙子来,铺在院子里和大门外的街上。新垫过的院子像刚刮过脸的邋遢男人,立马变得洁净起来,呈现出一片新的天地。爹垫完院子才去打扫屋内的卫生,我想帮爹把门槛后面积的土疙瘩刨掉,却被爹制止了。我爹说那是“富疙瘩”,要留着不能刨。长大后我才知道,“富疙瘩”象征着财富,谁家的“富疙瘩”积得大,说明谁家的日子就富裕。
过年炸酥菜,我在乡村生活时几乎每年没落过,即便有时候炸得很少。奶奶在世时炸酥菜的事都是由她操持,娘只是个帮手。后来奶奶走了,娘才接手这个活。可娘不会炸柿馃子,从此我和弟弟就再也吃不上柿馃子了。后来娘也走了,爹不会炸酥菜,就请我二堂伯给炸。这时我和弟弟就围在旁边看,却不敢拿炸好的酥菜吃,因为我们都有点怕二堂伯。在奶奶看来,不管日子过得多艰窘,只要还能过得去,这酥菜或多或少都得炸。因为人吃在其次,祭天上供才是最主要的。奶奶对具有仪式感的事情特别在意,从来不曾马虎,即使在生活比较困难的那两年,祭天神的供菜也没少过一样,为主的就是酥菜。其实在我看来,还有一层意思也很重要,就是营造过年的浓厚氛围,因为炸酥菜的烟火气对人们更具有诱惑力。要说迎接新年的到来,这才是不可或缺的。试想,如果过年连酥菜都没得炸,可见这日子过得多么凄惨啊。
现在看来,当下过年比过去要简单得多。在我小的时候,爹曾说过他小时候过年,院子里要搭天棚,棚柱上要扎松枝,香台子后面的屋墙上贴天神,香台上面摆放着供果,旁边摆放着青竹,凡来拜年的都要在这里磕头。不过从我记事起过年就没有搭天棚的了,但那时还贴天神、灶王爷和门神,还插青竹和松枝。同时,大门槛后面还撒芝麻秆。
当下过年岂止是简单,特别是从“文革”之后,过年连天神、门神和灶王爷等传统年画也不准贴了。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每当进入腊月,街上就出现了上门派门神的人,他们手里捧着天神、门神和灶王爷的木版画像,走街串巷,一家一家地跑。人们多面不拒人,也乐于接受,再说了送上门又岂能再给拒回去?在我记忆里,除了有上门派门神的,还有上门派香箔火纸的。香是用松壳做成的松香,点燃后飘着缕缕青烟和清香。我是非常喜欢闻这种香味的,现在的香与之相比根本就不叫香,要不怎么现在年味就淡了呢?可惜时过境迁,当下已很难闻到松香了,也很难再营造出那种浓浓的年味。
过年,迎年,营造新年氛围,在我眼里这一切都大不过贴对子。对子虽写得比较早,但贴对子却多在新年前两天。红彤彤的对子不仅映红了人们的脸庞和日子,而且映红了整个村庄。有时候我想,所谓年味,墨香味是必不可少的一味吧。不过当下已经很少有人贴手写的对子了,多是印刷品,不仅少了墨汁的香味,也少了对子的韵味和年味。
迎新年最热闹的当数赶年集,除了置办年货,不同年龄、性别的人各自还有一个小要求。有一句话说:闺女要花儿要炮,老头儿要个毡毡帽。花钱不多,皆大欢喜。看得出来,从年集回来的人们,个个喜笑颜开。
为了迎接新年的到来,除了做好物质方面的准备,还要营造一个和谐、祥和的节日景象及氛围。其实这是一个古老传统,即,过年要说过年的话。不过小时候并不懂得这些,只知道一入腊月,说话要特别小心,虽说童言无忌,但说错了话还是要被家里的大人嚷。一进腊月的门槛,家里的大人就叮嘱,说话不能带脏字,不能骂人,不能乱说话,更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于是在新年期间人们嘴上都像抹了蜜,嘴巴都甜甜的,脸上还挂着笑,即使是原来脾气不好的人,见面打招呼也比平时温和和气得多。当然,在新年当天就更不一样了,人们见了面都会抱拳向对方说“过年好”或“恭喜发财”“见面发财”之类的话。过年也是人们化解矛盾的时候,假如有人和某人平时不睦,甚至有过节或结了梁子的,如想化解矛盾,趁过年拜年的机会,双方在街上见了面,只要一方向另一方抱起拳说一声“过年好”,相逢一笑泯恩仇,矛盾便瞬间解决了。久而久之,人们便把对人说好话,归结为“过年的话”,从而说过年的话便成了说好话的代名词。
最后再说说守岁。守岁就是辞旧迎新,古代我国计时不同于西方,每天的时间用十二地支来记录,并将一天划分为十二个时段,每个时段跨两个小时,对应十二属相。子时是属于老鼠的时间,为当日的二十三点与第二天的一点之间这个时间段。这个时间段是前一天的结束,也是新一天的开始。大年三十晚上,不仅是新旧两天的更替,更是新旧两岁的更替,古人称之为“交子”,意思是两日或两岁交于子时。这也是饺子的来历。所以,除夕夜守岁一般要吃饺子,吃了饺子守岁才算结束,并寓示着新的一年的开始。这时有的人家早已燃响了鞭炮,响声先是零零星星,接着鞭炮声像炒豆一样连成一片,在夜空中久久回荡。此时新年的烟火气在村子里已弥漫开来,荡漾在庭庭院院,弥散在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