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后的第三日,我听见冰层深处传来第一声叹息。
那时暮色正沿着河岸线晕染,灰蓝色天幕低垂,倒扣在苍茫的雪原上。寒柳的枯枝探入水面,凝成半透明的琥珀,枝条末梢却渗出细小的水珠,像未及落下的泪。冰面下传来“咔”的脆响,像有人用银匙敲击琉璃盏,裂纹便沿着河心蜿蜒生长。这声音令我想到祖父书房里的自鸣钟,每到子夜时分,铜摆锤总要惊破寂静,在檀木匣中荡开层层叠叠的回声。
黎明时分的河是位初醒的诗人。薄雾漫过芦苇荡,将残雪浸润成湿润的宣纸。冰裂处涌出的水流裹挟着碎玉,在青石上敲出宫商角徵羽的韵律。去年深秋溺水的枫叶重新浮出水面,叶脉间渗着暗红的血丝,倒像是大地愈合的伤痂。对岸的渔舟解了缆绳,船头老翁的蓑衣滴着水,他弯腰拾掇渔网的姿势,与多年前父亲在渡口送别时别无二致。
正午阳光倾泻如蜜,冰层终于放弃最后的矜持。大块浮冰互相推搡着顺流而下,边缘在暖阳里融化出圆润的弧度,仿佛无数枚破碎的月亮争相奔赴大海。河水漫过石阶,将去冬搁浅的松果送回岸边,那些鳞片状的果壳吸饱了春水,在鹅卵石间胀成褐色的铃铛。浣衣妇人赤足踏入浅滩,裙裾扫过新生的荇菜,惊起蛰伏的蜉蝣,它们透明的翅膀掠过水面,在光影交错处织就细密的罗网。
我常坐在河湾处的老槐树下,看波纹如何将云影揉碎又拼合。柳枝刚抽的新芽是怯生生的碧玉簪,风过时在水面写下潦草的情诗。有孩童折了纸船放入漩涡,彩色的船队穿过桥洞的阴影,转眼被激流卷成湿漉漉的蝴蝶。对岸的桃林泛起薄红,花瓣落进湍流便成了不系之舟,载着去岁深埋的心事漂向未知的远方。
暮色四合时,河水开始吐纳星辰。残冰消融处腾起氤氲水汽,将两岸的灯火晕染成朦胧的星云。渔火明灭如流萤,摇橹声惊醒了沉睡的河蚌,它们缓缓张开硬壳,向月光吐露珍藏一冬的珍珠。我触摸石壁上潮湿的苔藓,那些绒绿的触感让我想起母亲的手背——同样温凉,同样布满沟壑纵横的纹路。
子夜时分,春潮漫过龟裂的河床。去年的芦苇根在淤泥中苏醒,嫩白的芽尖刺破黑暗,如同穿越生死的箭镞。暗流裹挟着沙粒摩挲卵石,发出远古陶埙般的呜咽。有早归的雁阵掠过水面,翅尖点碎的月光,要等到盛夏莲开时才会重新圆满。
此刻我忽然懂得,河流从来不是水的居所,而是时间的容器。它吞咽冰雪也吐出云霞,埋葬落叶又托起新帆。解冻时的每道裂痕都是古老的伤口在愈合,每朵浪花皆是往事开谢的回声。当晨雾再次升起,我看见自己的倒影随波摇曳,化作万千光斑中的一粒微尘,在永恒的流动中获得片刻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