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我总是喜欢在敞开了窗的书房看书。友人总笑我任东风穿堂过室,他却不知这风原是识字的。“给春风留个读书的座儿。”我说。那些墨字原就是生着翅膀的,总该放它们与东风相认。
此刻,案头那本《全唐诗》正被风掀动着,像是老友翻动旧信笺。纸页间夹带的梅瓣忽而翩跹,恍若当年韦应物在滁州西涧拾起的春色。风过处,折痕里的诗句次第舒展:白居易的琵琶行正在青石上试弦,李商隐的锦瑟柱爬满忍冬藤。最妙是摩诘竹里馆的月华,分明是竹影筛下的光,偏要往我栽菖蒲的瓦盆里钻。
壶中春茶舒展如新柳,忽忆元人张可久“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闲章。春色原可酿作陈醪——取杜工部窗含的西岭雪,兑李太白醉过的洞庭月,再佐以易安居士误入的藕花深处。这样的佳酿,须用陶弘景答诏问的松风温酒,待苏子瞻赤壁的江涛来沸……茶烟袅袅间,我想起陈洪绶《隐居十六观》里那位煮字疗饥的逸士。
午后困意袭来,书页间忽跌出片枯叶书签。叶脉里沉睡的纹路忽如春溪涌动,恍惚见王维在辋川别业煮茶,陆羽的《茶经》正被松风吹开某一页。惊醒时衣袖沾着墨香,案头《南华经》翻至“庄周梦蝶”处,竟不知是庄生化我,还是我化庄生?或许,所有的阅读,都似在旧时光里播撒花种,待某阵春风来叩窗,便次第绽放成陶渊明的东篱菊、周敦颐的池中莲。
暮色渐浓时,春风愈发缱绻,挟着《花间集》里沉睡八百年的兰麝余馨,将山河岁月都吟哦成流动的笺注。那些被揉碎的花间雅韵,坠入端砚便凝作永和九年的曲水流觞,栖在兔毫又漾开玉川子的烟霞肺腑。泛黄书脊的褶皱间蛰伏着时光的掌纹,我总在春夜以手指丈量这些文明的年轮——那以笔锋丈量时光刻度的人,何尝不是被光阴镌刻的活字?墨痕深处,春风正在续写未竟的诗行。
黎明时分,忽有细雨敲窗。韩退之“天街小雨润如酥”的句子竟从《昌黎先生集》里渗出,在空气中氤氲开淡淡墨痕。原来,书卷里的光阴原是流动的河,春风便是摆渡的舟。文字与草木的根系,早在地下结成连绵的经脉。那些被目光焐热的诗句,是在纸页间蛰伏千年的蝴蝶,只待春风吹开茧房。
春风翻书处,墨字生香,恍若与历代春色共饮一壶月光。这才懂得,最痴的读书人应是穿堂风,它把李义山的烛泪吹成琥珀,将白乐天的江心秋月白,都酿作我杯中浮动的茶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