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天阴欲滴。储藏箱里的墨斗、瓦刀等藏品勾起了我对父亲的思念。父亲用过的工具尚在,可父亲已离开我们五年。父亲的墨斗,松烟渗进了檀木纹路里,蜿蜓成父亲手心的沟壑,这只他用了六十年的墨斗,线轮依旧能转出笔直的线条,像他永远绷紧的脊梁。他用过的瓦刀,刀刃泛着幽光,仿佛还留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的温度。九十岁的他走时,村北的那架石拱桥和村东张桥提水闸还为他披上了一层白色(出殡时下了一会雪),好像为他穿孝送行。那是他年轻时亲手建的两座桥。
父亲十二岁那年的风雪格外凛冽。日本人的子弹穿过祖父的胸膛,在津浦铁道旁,父亲除悲痛和愤恨之外,唯一能做的只有睁大双眼,两手紧紧地攥成拳头,要把这个家维持下去。那时,他瘦小的身体扛起七口之家的重担。田垄间独轮车吱呀作响,车辙里浸着少年的汗与倔强。冬夜里走三十里路(去冯营他姥爷家学木工手艺)拜师学艺,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株倔强的竹。
他骨节粗大的手是部活的农书。春分时扶犁破开冻土,芒种扬场,麦粒划出金色弧线。立秋炕烟房里,炕烟叶的火候分毫不差。邻村盖房上梁的时辰总要等他点头。谁家的红、白事,要请他去当老总。我记得他砌墙时眯起左眼的样子,青砖在他掌心跳跃成线,瓦刀轻叩的脆响里,一座座屋舍在黑土地上生长。
淮海战役的硝烟漫过豫东平原时,他毅然决然报名支前,推着独轮车在枪林弹雨中运送军粮。合作社时期他率先召集几家贫困户办起了合作社,并任社长。为护住大奶奶家的半袋救济粮,他硬着脖子和干部理论了一天半夜。村里张家的房梁塌了,他连夜劈了自家准备盖厢房的木料送去。
暮色染红打麦场时,他常蹲在碌碡上抽烟沉思。九十年的岁月在他掌心刻出沟壑,却没能压弯那截清瘦的脊梁。晚年,他要我带他去马河水库,看看他建的水库大坝。临终前,他让我扶他去村东张桥提水闸,苍老的手抚过桥栏上“一九六八年建”的字样,浑浊的眼里泛起笑意——这桥墩里的青石,是他亲手砌成的。
时钟嘀嗒地响,好像他当年砌墙时的声响。村边的迎春花开了,金灿灿地垂在河面,倒影里恍惚有个瘦小的身影,笑着,扛着犁耙正涉水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