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许多关于父亲的声音。有温柔的呢喃，有坚定的鼓励，也有情绪激荡时的雷鸣。但那些曾经鲜活的声音，逐渐被苍老夺去了活力，父亲开始变得沉默。后来，有一团持续的、嗡鸣的，难以预料的噪音出现，那噪音来自父亲的手机，正逐渐成为他专属的“背景音”。

　　推开父亲的家门，我的嗓音尚未来得及响起，那持续的“背景音”便抢先一步。短视频里，时而闪过尖利的笑声，转眼又变为带货主播的嘶喊。父亲则蜷在沙发上，手指机械地划动屏幕，目光沉沉，似是已经睡去，任由“背景音”不断地变换。

　　“看这些视频能赚钱。”这是父亲退休后，为自己找到的“致富经”。他总将手机握在手里，昼夜不停地刷着视频。可那点微薄的收益，能否抵得过电费尚且两说，若是那部发烫的手机，在某一天突然报废，这“生意”也就真的得不偿失了。我担心父亲的生活拮据，因此曾悄悄给父亲的抽屉里塞过钱，却被他原封不动地拍在桌子上。苦口婆心地劝过十几回，最终却只引来他的勃然大怒……

　　退休后的父亲，固执而节俭，全然不似我记忆中的模样。年少时但凡出游，父亲总念叨着“穷家富路”，然后将钱塞进我的衣兜。每逢冬天，即使家里的暖气烧得再热，他也会笑着打开我房间的空调：“这样才暖和。”并不富裕的他，哪怕是面对几面之缘的街坊，也从不会吝啬自己的援手。

　　我总想不通父亲如今的转变，一件短褂，一件棉服，一碗白菜，便可以让他心满意足地度过寒暑。虽然父亲总说自己乐在其中，但身为人子，总希望能看到他度过充实的晚年。可每当我提议去游山玩水，或是给他报名老年绘画班时，他先是兴致勃勃，接着却又兴致缺缺，挥挥手说道：“那有什么意思。”

　　父亲的“背景音”固执地播放着。在那个冬日，我陪着病愈出院的父亲走到家门口时，面对那层层台阶，我伸出手想要搀扶虚弱的他，可他却抽回手臂，坚定地告诉我：“你回去吧，我自己能上去。”他挪着步子，倔强地迈上了台阶，却只站在转角处粗重地喘息着。

　　我冲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却像是扑了个空，这才发现他竟已如此消瘦。北风在楼梯间回荡，父亲喉头滚动，最终只叹息着说道：“老了老了，还得麻烦你。”

　　或许，父亲的“背景音”里，那昼夜不息的喧哗，藏着他抽回的手臂、不愿示人的体检单，以及日夜独自品味着的孤独。我想，父亲其实一直没变，他所有的固执与节俭，不过是那颗永不停歇、始终滚烫的心，仍在试图用近乎腐朽的身躯，扛起父爱的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