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发来一段视频:荆河西岸,一棵俊秀的乌桕树亭亭玉立,舞动着绿油油的枝条,与周边的草木融作一片盎然的夏意。千里之外的我凝视屏幕,这风中摇曳的枝叶像是招手致意,让我想起与小乌桕结缘的过往片断。
我的这位好友曾是龙泉文化广场升级改造工作的牵头领导,为了这片区域的焕新品质,他当年倾注了全部智慧和精力,与这里的角角落落、一草一木结下了很深的感情。三年前初夏的一个傍晚,我们俩在广场东北角的公园里散步,他惊喜地发现一棵生机勃勃的树苗,树干细细的,两拃多高,兀自立在一条通往河岸的行人小道北侧。他问我这是什么树,我俯下身看看摇了摇头。“是乌桕,长大了很好看,秋天的叶子红得像晚霞,这片区域改造时选了这个树种。”他欣喜道。巧合的是这棵小树周边留有空白,八九米之内没有任何树木,乌桕的出现占尽“天时、地利”,我俩不谋而合地想到让这棵树生存下来,于是找来几根干枯的树枝架在小乌桕的周边,提醒人们不要招惹它,营造一个“人和”的生长环境。
这棵小树在此生根,很可能是风儿卷落或者鸟儿衔来的种子使然,我更倾向于后者,因为乌桕树结出的白色小果鸟儿们喜欢吃。它的周遭遍布着人工种植的名贵草木,唯独它没有同伴的簇拥、没有母体的荫蔽,即使路过的人们也很难发现,它不免有一点点孤寂。好友看着我怜惜这棵小树,轻轻摩挲着叶脉说:“你来认养它吧!”之后,每次从这个公园穿过,好友都不曾忘记提醒我去看看那棵乌桕树。
我和爱人这些年照看小孙女,更多的时间在岭南。远在他乡,依然能看到乌桕的长势和模样,这自然要感谢我的好友,是他平日里代我去观察、守护这棵乌桕树,还时常拍些照片或视频发给我。小树之变,与我的小孙女的快乐成长有着奇妙的相似,都常常带来惊喜,让我们平凡的日子变得丰盈而甜美。从乌桕树的习性特征,到吟读辛弃疾的“手种门前乌桕树”词作;从“树多是文化、树老是历史”的共识,到当年我们高考时的《毁树容易种树难》作文卷……乌桕树引发了诸多话题,我与好友的聊天妙趣横生,有时我们还自嘲这是“超越时空、超越生存的精神对话”。
有一段视频出现了他的画外音:“这棵乌桕树,也是你心心念念的家乡的生命啊!”在异乡漂泊久了,情感变得脆弱。这句话戳痛了我,鼻子酸涩难忍,泪水溅落屏幕。那一刻,我彻底领悟了肖复兴的一句话:“即使一棵树,你看熟了,也会涌出亲近、亲切而温馨的感觉。”我更多的只是心动,而好友对树木的热爱却是付诸行动,比如他自费买了水泵、水管,干旱时与邻居老赵一起抽水浇灌这里的树木花草。这些年,认养在公益、环保、文化保护等领域十分流行,我知道“认养”二字的职责与分量。有位同学得知我与这棵乌桕树的趣事后,特地去拍了视频发来,还说了一些赞扬的话。这反而增加了我的不安,时而自问:你能为这棵树做点什么?
龙泉文化广场的树木林林总总、难以数清,唯独这棵乌桕树,与我有着更多的关联,在情感上它是属于我的。每次远行前或者归乡后,我都会看看离家不远处的那株乌桕树,如同赴一场与知己的约定。去年五一期间的它,干粗如儿臂,枝条细柔,绿叶娇嫩,却气定神闲,俨然一个怀抱绿梦的英俊少年。望着它柔弱、坚韧的神态,我轻抚着一片脉络清晰的心型叶子,说:“你在这里并不孤单,有晨露的亲吻、风雨的抚慰,更有懂你的人庇佑着你。”叮嘱它快活地成长,代表我,多看看荆河两岸的变化。良久,我们静默相对,它懂我漂泊的渴望,我怜它生长的孤勇。转眼又是蝉鸣时节,一年后我回来看它,这棵稳稳站立的乌桕树需要我仰视了,主干分出遒劲的丫形枝桠,树冠自如舒展、绿意淋漓,一阵和风拂过,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恍若为故友归来击掌相迎。而这礼遇,我是承受不起的,因为我并没有为它的成长做些该做的事情。我俯身蹲下来,清理掉树周围的杂草,用石块犁松了根部的土壤。尖石划过板结的地表时,我心底那沉积的愧疚仿佛也在松动着,我与它私语相许,所有的亏欠,后面都会努力弥补。
我暂住的松山湖是一座森林之城,推窗即可见绿,出门便有丛林。小区门口立着一众树木,树影婆娑,鸟儿啭鸣。中央是一棵沧桑而伟岸的大榕树,密密匝匝的树冠映出几百平方米的绿荫,我常在树下的木凳上小憩一会,任由思绪漫无目的地飘飞。
已经好久没有抬头打量一棵树了,也好久没有静下来倾听一棵树的声音了,不免生起一股陌生感。其实,我童年最鲜活、最富感官体验的记忆,都与老家的树有关。老屋窗前花开灼灼的石榴树,水井旁守望一家人的老槐树,村子南石桥边向往远方的柳树、榆树……每逢夏季,树木与庄稼竞相泼绿,那绿油油的色彩,沉淀成儿时记忆唯美的背景。此时的我倚着榕树,似乎要为这些日子萦绕心头的几个问题寻出答案——人与树、城与树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为什么人们会喜欢、会牵念一棵树呢?
树和人羁绊而共生。人们习惯了树的存在,而不屑关注它了,却不知道——不是树木依靠人类,而是人类不能没有树木。人类的漫长历史,充其量不过是首尾相连的几株大树的年轮,树木才是地球上更早的主人。只是树木有着无私奉献的品质,才默默地做人类的伴侣,才甘愿与我们不弃不离。想一想身边的那些树吧,它美丽、沉稳而谦逊,又充满了爱心。每棵树都在顽强地向上向外生长,一辈子绿化大地、孕育果实,默默地提供氧气、荫蔽百姓,无私地吸附扬尘、阻挡噪音,还能加固土壤、涵养水源,等等,天地间哪里还有如此让我们终身受益的生命体?小的时候,它任我们攀爬,我们借着树的挺拔丈量成长;年老之后,它聆听我们的叹息,我们数着落叶计算时光……又有什么理由不喜欢树呢?
这个世界好丰富,从来没有同一个模样的人,也没有一棵完全相同的树。人有善恶,树却无好坏。从这个角度讲,人当向树木学习。《博物志》作者朱尔·勒纳尔认为,人类至少可以从一株树身上学到三种美德:抬头看星空和流云;学会伫立不动;懂得怎样一声不吭。这个“至少”真的有点少,几乎不假思索就能罗列出树木更多的优点来,比如不矫情、不内卷、不谄媚、不背叛,这些高贵的“树品”同样值得人类学习吸收,只是有多少人愿意谦卑地向树看齐呢?
从乡村搬进了城里,后来又去过更远的一些城市,发现城市的树很无奈,并不比乡下的树幸福快乐。城市里生长的树,难有立足之地,根系的生长空间常常被各种管道和建筑设施挤占着;城市里的树,极少像小乌桕那样自发而生,大多扮演着装饰性服务性的角色,一些外来树种水土不服苟且地活着;城市的绿化树,真的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条路一片区域的树一道指令便换来换去,残忍地验证“人挪活,树挪死”的老话。这对于树木而言,何其不公!在遥远的砖石建城之前,树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了,怎能让所谓的“城市美学”随随便便就主宰了树木的命运?更何况,树木也是具有生命的城市建筑。难怪有学者犀利地质问——为什么我们只是想着什么样的树适合与城市共生,而不反思怎样的城市才能与树共存?
人宜居的城市,应当是利于树木繁茂的城市。到过潍坊市区的人们会看到一幕景象:一条川流不息的主干道正中,一棵大树傲然耸立,巨大的树冠将两侧的车道揽入怀中。台风将松山湖红棉路上一棵二十多米高的大树连根拔起,我目睹了紧张施救的场面:两台轰鸣的长臂工程车和第一时间赶到的十多名市政、园林工人,奋力协作,历时一个多小时,终将倒伏的大树扶正如初。能为一棵树让出一条路的城市、能不计成本救活一棵树的城市,其生态理念与亲民温度自然无需质疑,树木对城市生活的美好塑造也是显而易见。鲁南的家乡小城,同样懂得了如何与树木相伴相生,城乡山河处处碧绿,每次回去总有新绿的惊喜。树木不语,却会忠实地记录下来这些善行善举。
好友暑假里去了欧洲,途中捕捉了许多新奇的景致。给我发来剑桥大学三一学院里一棵倍受呵护的苹果树,据说就是从这棵树落下的苹果砸中牛顿,启发他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也有说法此树是后人从牛顿家乡移植而来)。这不禁让我忆起《诗经·甘棠》中那个动人的故事:西周贤臣召伯为不扰民,常在甘棠树下处理政务,百姓感念其德,连他倚靠过的树也倍加爱护,反复叮嘱“勿翦勿伐”“勿翦勿败”“勿翦勿拜”。这两棵树虽然相隔万里千年,却同样都是由树及人,承载着深厚的人文情怀。在人类文明的长河中,树木从来不只是自然之物,更是情感的寄托与文化的象征。就像流传数百年的民谣“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那棵凝聚着移民集体记忆的古槐,早已超越古树本身,成为华人族群共同的精神图腾。
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凝结着别样情愫的那一棵树。自从与这棵小乌桕结了缘,我便多了一份牵挂,它在我生命的家园里开枝散叶。有古塔作伴、荆水滋养,这棵小树的未来必定葳蕤勃发,不必遮天蔽日、只要枝繁叶茂,无需伟岸凌云、但求自由自在。这样的念想,如同一次次心灵的纾解,稀释着我内心深处的愧疚。况且,乌桕的树龄将是长长久久,让我的余生延续有了凭依,这何尝不是一种莫大的慰藉。我的脑海里,呈现过二三十年后的画面:彼时的自己生命萧索,身边的人们渐行渐远,这棵乌桕树成了岁月淘洗后的一位老友——它坚守于此,即使久未谋面,是非恩怨也冲不淡这份情感;它默默不语,却始终倾听我的心事,包容我的悲欢。想到这里,仿佛乌桕树正向我伸展着根系,一抹乡愁里有了几分绿意。
松山湖的夏日,像极了善变的伶人。天色骤然暗下来,风卷走地上的碎影,荔枝林的方向滚过沉闷的雷声。这雷声点醒我——荆河岸边的那棵乌桕,终究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树。可世间最长久的真情,往往就珍藏在这普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