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从故乡寄来一箱紫玉米棒,亮釉光泽,吃起来甜糯鲜香,像晶珠一样在舌尖爆开。电话里,老妈还细说是村西头那块白茬地种出来的。提到种玉米,我就不由想起老爸曾经闯下的“祸事”。
那一年,老爸还在外地打工,老妈留在老家一面照顾老人,一面种几亩闲田。为感谢老妈的付出,老爸主动表现,自告奋勇在网上买了玉米种子寄回去。还打包票说,那品种是家乡没有的花糯玉米,个头不笨,口感黏糯又好吃。老妈看过玉米长成后的照片,再加上老爸的极力“鼓吹”,于是深信不疑,决定不像往年吝啬只种一亩,硬生生辟出两亩地,把玉米种子悉心点到地里。
一开始秧苗异常肯长,当地品种才开了芽儿,黄豆粒大小,它就长成一寸高,摇起两条绿尾巴来了。成畦成趟,活像漾在水中的仲夏繁星。乡里乡亲都投来艳羡的目光。见着老妈就问:“你家玉米换的什么品种?怎么长那么好?”老妈还算谨慎,回复说:“网上瞎买的,还不知道往后怎么样呢。”
玉米抽穗时,只见我家玉米田里的雄穗,活像农家灶台上常用的高粱刷子,齐刷刷冲向天空——颀长无比,壮实无比。然而,吐须的雌穗却是一个没结。没有雌穗,雄穗就不能授粉,不能授粉,那自然没有玉米棒可言了。
两亩的玉米秆,从发芽到枯萎,除却站了一百多天“军姿”,什么也没干。
乡亲们再不羡慕了,有些爱嚼舌根的,背地里笑话说:“敢情他家种的玉米只能看,不能吃!”有的阴阳怪气:“庄稼人,属他家最浪漫。”
老妈气得脸都酱紫了,打电话质问老爸,撂下一句:“你做事太拖我后腿了!”
老爸只得认错,说是没注意网上的种子不适宜家里的土壤,最后也撂下一句:“我不仅拖您后腿了,我把您的腿,都快拖断了。”
自打我记事以来,爸妈俩人的相处即是这样。老爸像个思维跳脱的孩童,一会儿想种当地人没吃过的蔬菜,一会儿又想买压根不需要的铡草机,净给老妈添乱。这些年来,老妈在村里丢掉的脸皮,拣起来都有我家的院墙厚了,因此也常常抱怨老爸拖她后腿。
老爸知道自己给老妈添了堵,所以认错态度一贯优秀。老妈一发火,老爸的哄人机制就全面启动——倒水捶背,认错,说笑话,哄得老妈憋不住笑出来,才作罢。我那时小,看到老爸这副情景,总是嗤之以鼻。老爸却毫不介意:“你懂什么?大丈夫能屈能——屈。”
他们俩一起走路,同时起步,几分钟后,老妈风风火火冲在前头,老爸磨磨唧唧落在后面,能拉开几百米的距离。然而神奇的是,他们暗里仿佛有条线牵着似的,哪怕在过年的集市上,人群熙攘,遇到任何事,老爸都能第一时间冲到老妈身边。
后来,老爸退休回到老家,老两口的角色却渐渐换过来了。由于身体机能下降,老妈的家族遗传病渐渐上了身。尤其膝盖使不上劲,走路只能向外摆走,像落叶朝前滑行时,被风带着打转一样,移动得异常缓慢。晚上也常常疼得睡不着,老爸就一面揉,一面插科打诨,给老妈讲些有的没的,宽她的心。素日里需要走路干的活行的事,老爸都很自然地假装自己碰上了,抢在前头干,绝不让给老妈。
按理说,这回“拖后腿”的该是老妈了,可老爸依然是“拖后腿”的那位。俩人一同去割草,老妈窝在菜地割上一把了,老爸才晃晃悠悠走到半途。哪怕他们前后脚逛街,前后脚查看庄稼,老妈一顿一顿地走,老爸也照例“跟”不上。老妈还是保持年轻时候的心性,着急了看不惯,就说他拖后腿,老爸也承认自己又添了乱,照旧赔不是给笑脸。不过他从不说老妈拖后腿。
医生诊断老妈的膝盖是岁月病,无法根治。老病一生,便连带出其他病症——她的老眼昏花也日趋严重了。有一回,老妈预备给新做的棉花被“井字”缝固,坐在堂屋中央的亮堂地穿针引线,可怎么穿都穿不上。老爸看见后,给她换了一根针说:“你那针不好,换这个。”事实上,老妈手头拿的那根不是针,而是牙签。她的眼力分不清这些了。
还有一次,她把春葱种子认成了冬韭种子。播种方式和季节一弄混,一大片白茬地长出来的葱,不仔细瞧,还是一大片白茬地。她又羞又恼,成天叹气,有时还痴痴地虚望前方,眼神像蔫巴的菜叶子毫无生机。
老爸知道缘故,搬把椅子偎过去,一本正经道:“你看你,我有几件糗事,都没好意思跟你说。我好几次都把盘里的葱种当芝麻,撒到稀饭里、馒头上吃。把塑料袋当成我们家的白狗,‘嘬嘬嘬’叫半天,还伸手去逗。你这才哪儿跟哪儿啊!”
老妈听老爸讲得那么真切,不像在哄她,眼神终于活泛起来,半生气半慨叹道:“你啊你,老也是你老得快,一辈子拖后腿。”
对老爸说的话,我将信将疑,悄摸问他,真有你说的那回事吗?老爸表情异常严肃,瘪起嘴角淡淡回道:“有没有,重要吗?”
后来我回老家,和爸妈一起踏看庄稼,他们走在前头,我跟在后面。那一次,我居然望见老爸那凸起青筋的黢黑手臂,轻挽起老妈的胳膊,动作十分自然,挽出来的形状仿佛同心结的一角。
他们的身姿不再挺拔,被岁月的车轮碾过,都稍稍往前佝偻着。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一直拉到开满野菊的河对岸。我看到不远处的田里,玉米棒正翘起棕红的须穗,在风中荡出壮实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