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那几天,故城上空的炊烟突然浓了起来。
三年疫情结束,从故城走出去的人,像倦鸟归巢一样,陆续赶回村子上坟。三年多了呀,有的人才头一次回村。民以食为天,回到故城的人,放下包先要做的事情是收拾锅灶,随之故城的天空便袅袅升起缕缕炊烟。
这次回故城的人发现,沿街大门上的锁多已锈迹斑斑,看得出来有的锁已经很久没打开过了。久居故城的人还发现一个细节,那几天也是开锁师傅最忙的时候。自有了疫情之后这些年在外打拼的故城人回村上坟的越来越少,不过也不能全怨疫情,因为自改革开放以来,故城在外地做生意的人,回老家的一年比一年少。即使平时故城街上也是冷冷清清的,就更别说烟火气了。
早年,春节是故城人举家团聚的日子,也是故城烟火最旺、炊烟最浓的时候。人们回村首先感念的是逝去的亲人,常常趁回村过节,给逝去的亲人上坟烧纸。所不同的是,寒食节和寒衣节是旧俗规定的祭祀日子,而春节则不同,完全凭自己的心意。那些日子村里的烟火旺,山坡坟地的烟火也旺。烟火也是炊烟。
烟火人生,凡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有炊烟。作家刘亮程说:“炊烟是乡村的根。”事实上这些年故城的烟火气,是一年比一年弱,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一年中也有几个日子烟火比较旺,就是春节、寒食节和寒衣节。尤其是后两个环节尽量不能缺席,因为不论自己在外面发展得怎样,都不能忘了故去的亲人。炊烟是乡村的根,自己的根在故乡。不过这说的是疫情前。
逢年过节故城烟火旺炊烟浓,也是和平时比。改革开放后,有的人平时回家是带不来烟火气的,尤其是当今的年轻人。他们虽然一年中回几次老家,但为了生活方便,家里都置办了液化气灶或者电磁炉,打开阀门或开关就能烧水做饭。上了点年纪的人就不会这样,他们人虽离开了故乡,但家里的锅灶和柴火还在。其实在故城是不缺乏柴火的,看吧,哪家的院子里或者大门旁不堆放着几捆修剪下来的已变朽的桃树枝。
当下的乡村,虽然可供人们烧火做饭取暖的柴火多了,但在村里烧土灶的年轻人却越来越少,他们与时俱进,也学起了城里人。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可不这样,他们过惯了俭朴的生活,乐于享受这带有烟火气息的生活。他们甚至固执地认为,这些修剪下来的桃树枝,如果不用来烧火做饭会越攒越多,堆在那里很危险,倒不如烧了安全,也省得占着地方。再说了,木炭灰不是还可以用来肥田嘛!可村里的炊烟还是一年少于一年,皆因为走出去的年轻人不愿意再回来,而留在村里的老人却一年比一年少。这次回村听邻居说,这两年一个冬季村里就走了六七位老人。
还说炊烟,早年乡村的土灶很少有带烟囱的,即使有砌烟囱的,也都砌得很矮。可也有砌高烟囱的,作家雍措就说:“我家的烟囱就是全村最高的烟囱,从我家烟囱里冒出的青烟飘得最高。我想让从我家走出去的人,一到村口就能看见一股从自己家房子里冒出的青烟飘在天上,他们加紧步子,一个劲儿往家里走,他们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早就想吃一口热饭暖暖身子了。”
扯到砌土灶的话题,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们街上砌得最差的土灶当是光棍郑老大的土灶。灶是用几块土坯砌成的,连一点泥都没抹,简易得再不能简易了。就是这个号称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那年秋天做了一件囧事,被村里的人当成笑话说了多年。说来也该他出洋相,秋天阴雨连绵,家里仅有的一点柴火潮湿得点不着,弄得满屋子都是烟气,熏得他两眼都是泪,他一气之下索性把头伸进灶里,并连说了几个“叫你烟个够”。末了他似乎还不解气,飞起一脚,把锅踹了个底朝天。显而易见,那天他没吃成熟饭。
我熟悉故乡的炊烟,也喜欢故乡的炊烟,而且对故乡的炊烟还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亲近感。当我还是一个少年时,母亲去世了,我成了一名“家庭主妇”。学习做饭,首先要学会烧火。那几年各家不仅缺粮,而且还缺柴,山里人守着柴山没柴烧,得花高价买煤炭烧。烧锅引燃煤炭是有窍门的,我开始不懂得,做一顿饭有时候半天点不着煤。后来慢慢就学会了,一把引柴就能把煤点燃。煤炭燃烧出的是黑烟,随着风箱的呱嗒声,一缕缕黑烟直冲蓝天。偶尔煤炭断顿,也会用其他柴火临时接济一下,只是这时的炊烟已不是黑色,而是变成了蓝黛色、灰色、白色抑或其他颜色了,同时也没了硫黄的味道。炊烟随风飘散在空中,有时候还会追赶着天空中的云彩跑,但多数时候,云彩没追上,自己却先消失殆尽了。不过在大雾笼罩的冬晨就不一样了,村里的炊烟常和从山坡上飘来的雾岚咬合纠缠在一起,无论人怎么努力都撕扯不开,只有等到太阳升起,它们才被阳光慢慢稀释掉。
对于炊烟的熟悉,应源于我的童年。那时候母亲还在,用不着我烧火做饭,每天除了上半天学,就是和小伙伴们上山割草拾柴。小孩子通常都饿得快,多数时候天还不到晌午,大家已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村里。“看,我娘烧火做饭了。”二锁的眼贼尖,他能辨认出他家厨房飘出来的炊烟。其实大家都一样,有谁认不出自家的炊烟呢?
无独有偶,作家韩冬红也喜欢炊烟,她说:“我不止一次联想到故乡的炊烟,桃红柳绿时分,村庄在晨曦中散发出灰蓝色的光,远远望去,一缕缕或肥或瘦的炊烟在屋顶上跳舞,有的挥挥手就退出了舞台,有的舞得起劲儿,不停地扭动腰肢、抖动水袖,甚是好看。西院二爷家就他一人,可家里炊烟肥得很,炊烟黑还夹杂着肉的芳香,直叫人不自觉扇动鼻翼,问一句谁家做好吃的呢?”
在生产队劳动那两年,炊烟就像钟表,生产队长通常是望着炊烟歇晌或者收工。我常常盼着村里的炊烟快快升起,因为只要炊烟升起,就离收工不远了。
炊烟是变化的,浓淡强弱,青黛灰白,都标志着日子的冷暖和生活的温度。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三年困难时期,各家冒出的炊烟都是少气无力的,于是各家的锅里也都只剩清汤寡水,人们只能用野菜和地瓜的秧蔓填充纸薄的肚皮。冬季天短为了节省点粮食,生产队社员出工劳动,一日三出勤改成两出勤,一日三餐变成了两餐,自然而然炊烟也就少了很多。还有吃食堂那段日子,村里大部分人家几乎断了烟火。后来生活慢慢好起来了,各家的烟火才恢复了正常,也才欢实起来。
近年来乡村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且有的已经走上了乡村生活城镇化。但事实证明,这些年尽管城乡差别缩小了不少,但依然存在一定的差别,或者说是差异。人们必须承认一个事实,要真正使乡村融入城市,的确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这里边既有观念上的问题,也有生活上的实际问题。这让我想起我的妻弟,他的儿女多年前就去了无锡,且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事业和家庭。他们老两口每年都会到儿女处住些日子,但时间不长就又都回了来。有一次我问妻弟,放着有空调的楼房不住、清福不享,回来种桃树、吃这份苦,图啥?他笑了,说,乡下人呀就是没出息,有福享不了,有罪倒受得了。其实妻弟原本生在城市,但命运却安排他去了乡村。他已经适应了这方水土,也习惯了这儿的生活。他像所有山里人一样,也喜欢上了土灶老锅熬的稀饭,我和老伴这些年回去上坟,只要在妻弟家就餐,弟媳都是专门用地锅熬制小米绿豆粥给我们喝,说地锅熬的小米绿豆粥香。其实我从小就喜欢喝娘熬的小米绿豆粥,只是后来进了城就很少喝到了,特别是改用液化气灶之后,高压锅根本熬不出那种香喷喷的味道。弟媳家里做饭备有两套炉具,一套是液化气灶,专门用来烧水炒菜,另一套是传统土灶,专供熬粥用。熬粥要用慢火,烧的是从桃树上修剪下来的桃枝,这样熬出的粥才糯才香。桃木的香气和小米粥的香味融合在一起,从而使飘在空中的炊烟也成了香的。
回忆早年在乡村的生活,炊烟最欢实的时候是过年。人们把平时不舍得烧的木柴找出来,专供春节那几天烧饭或者烤火用。人们走在街巷里,到处都可以闻得到枣木、松木和饭菜互相融合的香味。柴好烟轻,那些天村子上空的炊烟就白多黛少,似有如无,不过虽淡却不轻飘,显得特别劲道。许多年后我进了小城,每每忆起早年的乡村生活,才慢慢醒悟,这才是我所追求和喜欢的生活,这种有炊烟接地气的生活。
然而,我还是想起钱钟书先生《围城》里的一句话:“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扪心自问,我属于这种人吗?我想不光我属于这样的人,近年来随子女进城生活的老人们,也都是这样的人。尤其是那些随儿女住上高楼的人,他们说住这样的楼房,上够不着天,下着不了地,像悬在空中一样,整天没着没落的。看来他们重新回到乡村也是迟早的事,因为高处不胜寒,他们太需要人间烟火气了。是的,一个人想走出这个家容易,但真正离开这个村子难。“哪怕他们在外面生活几年还是十几年,外面永远是外面,外面永远活不进自己的骨头里。他们在外面生活,过着外面人的日子,身体看似融进了外面的世界,但外面的世界是否真的让他们融进,他们自己是否真的能融进外面的世界,只有他们在外面一次次碰壁,一次次受到嘲笑,一次次在夜里唉声叹气的时候,他们才最清楚。”这看是一次选择,其实是逃不脱的宿命。这次回村我就发现,村子里又多出了几座小楼,一问才知道,是几位进城打工的老人打算落叶归根。有这种想法的老人又何止他们几位?我和老伴前些年决定修缮老家的房子,不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纵有炊烟起,何日是归年?可是,我还回得去吗?有人说故乡是回不去的地方。那么,我还能回到她的怀抱吗?还能过上烟火人生的日子吗?说实话,我仍期待着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