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曾离开过故土,一生坚守着自己的老宅老院,遵循着世代流传下来的民风民俗;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他们曾畅想未来,但更多的是满足于生活的当下。
虽然远离城市,但时代的快速发展影响并侵蚀着故乡的村庄。年轻的一代都远离了乡村,融入城市里生活,只留下他们的父辈,还坚守在那里,守着祖辈留下的田园,守着数代人最后的农耕记忆、乡村岁月。父亲抚摸着已不常用的镢锨锄镰,不无感慨地说:“等我们这一代人都老去了,这些老伙计也该光荣退休了。”
土地是金,土地是根。土地养活了故乡的一代代人。故乡人视土地为自己的命根子。没有土地,就无法生存。有了土地,就有了一切。谁撂荒土地,老天就会惩罚谁。在故乡,绝对看不到一寸撂荒的土地。你看看故乡人的院宅中,房前屋后,凡是能种植的地方,都见缝插针地种上丝瓜、眉豆、豆角、辣椒等。我父亲是闲不住的人,虽已耄耋之年,还在村东的林地边开垦了一块菜地。
谷雨时节,我随父亲去种菜。我让父亲在一旁指导,可父亲不愿意,非得亲自干,他才放心。我先将菜地翻了一遍后又进行了平整。父亲又第二遍整平……父亲整过的地平平坦坦,整过的垄整整齐齐。然后,父亲把葱种和白菜种用细土拌匀,分别撒到两垄地里,又撒上薄薄一层细土,最后用脚仔细地踩了一遍。父亲种菜认真的样子如同看护他孙子孙女。父亲说:“种地用心才行。如果你糊弄地,到收的时候,地也糊弄你。”我对父亲说:“您这么大年纪了,以后别种这菜地了,也该享享清福了。”可父亲认真地说:“忙点好,忙点过得不慌。”
做地瓜粉条,是儿时的记忆。当时,秋后农闲,家家都下粉条。下粉条是我们故乡祖辈留下的手艺,老家村庄成了远近闻名的粉条村。还好,这门手艺我们村没有丢,只是,现在还下粉的农户很少了。一天,我去哥家,只见哥、嫂和邻居六个人在合伙下粉。都是六十岁左右的人了,还干着这么重的体力活,他们有说有笑,好像享受其中。我与他们拉呱时,本家大叔拿了一个煮熟的粉疙瘩给我吃。这让我喜出望外,感激地说:“还是大叔疼我,知道我好这口。”
这时从村中心街传来了“砰”的一声巨响,我忙问是不是村西头的“崔一爆”。哥说:“正是。”来到村中心街上,只见“崔一爆”的爆米花机在熊熊的炭火焰上快速转动,“崔一爆”的脸膛被炭火熏得黢黑,如同刚下过煤井一样,只能看到两只眼睛在闪动。周围站着十几个端着玉米、大米的老人和三五个捂着耳朵的小孩。
每次回家,我都要到对门大哥家去坐坐,聊聊天。有时赶上大嫂摊煎饼,就能吃到香喷喷的煎饼。大嫂是远近闻名的摊煎饼能手。摊煎饼时,她手中的长竹片如同画笔,糊子如同画墨,一翻手就在鏊子“画”出一个圆圆的美丽图画——煎饼:又薄又匀,又软又香,是难得的美食。
我吃着大嫂刚刚摊出的新煎饼,想起了母亲摊煎饼的情景。那时,农村没有电,虽然父母在白天参加了一整天的生产队劳动,到了晚上或者第二天蒙蒙亮,就要推磨,将玉米、瓜干、高粱等磨成糊子。我们姊妹几个也帮着推磨,母亲用力推着磨,不时地往磨眼里添粮食。磨完糊子后,母亲不顾劳累地继续摊煎饼。母亲也是远近闻名的摊煎饼能手,只可惜离开我们数年了,现在只能回味母亲摊的煎饼香了。
一次,我回老家,到很久未见面的大叔家串门。推开贴着醒目春联的矮小大门时,映入眼帘的是,院子里石榴树上石榴坠弯了枝头,枣树上的枣儿红红的,挂满了整个树头,院墙上爬满了眉豆秧,这时的眉豆花开得正浓,花儿一嘟噜一嘟噜的,甚是好看,花上面还不时地飞着嗡嗡的蜜蜂和盘旋的蝴蝶。我向堂屋门口望去,只见大叔和大婶正专心地扎扫帚。这时,躺在大叔身边的小黄狗见我进了院门,也“汪汪”地迎上来。大叔随即丢下手中的活计,向大门口瞅去。
我大声地招呼道:“大叔大婶,在家呢,我来偎您坐坐,拉拉呱。”大叔站了起来:“回来了二侄,我的耳朵还行,不用大声,我听得见。这不,我给孩子和亲戚扎点扫帚和刷帚。”大婶搭话说:“今年在园里专门种了高粱,用来扎扫帚和刷帚。”大叔大婶扎了一辈子扫帚、刷帚,已经七十多岁了,还没有丢下这活儿。看到大叔屋子里的摆设,还是以前的。依稀记得小时候在大叔家捉小鸡,听鸟鸣,逗小狗,看着大叔就着花生米喝烧酒眼馋,央求也喝点,大叔让我喝了一口后,辣得我流出了眼泪。小时的我不明白大叔为什么爱喝这辣辣的酒。大叔大婶边扎扫帚边与我拉呱,久违的平和,温馨的家常,令我彻底释然,沉浸在这美好的农家小院里。
村里杨三老爷家还蒸着馒头,虽说三十多年了,生意依然兴隆;刘大叔家的糕点店还开着,手艺更加精致,做出的糕点更加美味;徐大哥家的豆腐坊依然散发着馨香,每天做出的豆腐都会被乡亲买光……是他们坚守着家园,守着那份纯真,守着数代往事数代情。眼见他们日益年迈,慢慢老去,一个个陆续归于尘土。每想到这些,就满是唏嘘。到那时,我们该找谁叙说故乡事,故乡情,故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