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新茶上市的时候，一位朋友包了半斤老白茶，我带着它来了广东，至今没有喝掉。前些天，有好友说要寄来龙井茶，我真诚地婉拒。因为很久不喝茶了，寄过来也只有与老白茶作伴。“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雪汤生玑珠。”当年苏轼收到好友赠茶的情景无法呈现，心中岂不生憾？
从前，我是特别能喝茶，早中晚都要各泡一杯浓茶。年轻的时候，若是晚上加班写材料，或者因为应酬喝了点酒，一定要浓酽的绿茶跟上。直至疫情来时，晚上再晚也要喝足浓茶，且不影响快速入睡。我的这个饮茶习惯，周边的好多人都不信。在我看来，真正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滕州这个地方不产茶，却是江北名气最大的茶叶集散地。各种名号的茶叶经销店占据城乡黄金地段，出门在外手拿一个茶杯成了当地人的特殊标志，“没事来喝茶”是滕州人热情好客的口头语，走亲访友也常常拎着两盒包装精美的茶叶。这个“无处不茶”的氛围养成了我对茶的喜好与依赖，品茗啜香让生活有了韵味，若是饮下一杯甘美鲜爽的头春茶，如同买彩票中了奖一样欢喜。
不明的原因，我这两年对茶的兴致明显减淡，一年之中喝茶的次数屈指可数，白开水成了日常饮品，夜晚更是不想也不敢喝茶了。烟酒已于我远去，作为开门七件事之一的茶，若是再不喝一些，这日子真的是失去了许多味道。
不饮茶的日子里，害怕断了茶缘，我便选读了与茶有关的几本书，感受那字里行间氤氲起伏的茶汤香气。一千多年前，唐代那个叫陆羽的孤儿，在湖州苕溪边的草庐中完成了洋洋七千余言的《茶经》，这是世界上最早的茶学百科全书。“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事春茶。”宋人梅尧臣道出了此书的肇始之功，从此我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茶文化发祥地，饮茶进入了寻常百姓家。悠悠茶文化，香袭数千年。如果说“茶马互市”满足了中原内地、边疆地区各自对良马和茶叶的需求，那么长达三四千公里的“茶马古道”，则让中国的茶叶和茶文化远播天下。中国是茶的故乡、茶文化的摇篮，英国科学家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称：“茶是继中国四大发明之后的第五大发明。”以《茶经》广为流行为起点，中国茶渐渐从品饮与解渴的物质价值，升华为一种精神图腾，它关乎心灵，关乎生命的本质。翻开中华浩若烟海的文明史卷，几乎每一页都可以闻到茶香。
小时候在乡下，我的记忆里极少有关于茶的片段，好像只有过年时上海的亲戚寄过来一点。后来离家求学的六年中，也从未掏钱买过茶叶，白开水喝得津津有味。毕业进了工厂，我坚持每天早到一会去拎开水，为领导们也为自己泡上一杯热茶，从此结下茶缘，白开水一口也不愿下咽。后来去了市里一个群团机关，每季度都能领到办公用茶。有一次，我往盖杯里放了一揪茶叶，拎起暖水瓶冲了个满杯，一位女同事见状，颇为不屑地问：“你都是这样喝茶？你不知道茶叶是要洗的吗？”感谢这位同事几句话粉碎了我对茶叶的认知，从此有了洗茶的概念。十年前，我和魏光永科长赴宜兴参加全国县级统计工作交流年会，购买了当地特产紫砂壶。宜兴茶壶名扬天下、人见人爱，现在，这套茶具我依然保留着，成了我喜欢喝茶的一个物证。
“茶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这是刚参加工作时，我从老科长那里听到的一句话。朱科长喜茶，常端着茶杯在办公室踱步，向我传授他的人生感悟，“年轻人要有进取心，好时光也不过几袋烟几杯茶的功夫”。人生如茶、人走茶凉，都是他时常念叨的话题。他曾让我观察茶叶在水中浮沉的样子，说人生也免不了浮浮沉沉，人在低谷时要沉得住气，积攒向上的力量。几年前，我在塔寺北路上认出了向我打招呼的朱科长的女儿，我问候老科长的近况，她轻声说“爸已经走了”。我立刻怔住了，惋惜老科长走得太早了，更是自责没能送别。朱科长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并且与时任厂工会主席查雪海全力支持我去北京高校深造，他和查主席都是我命运转折中的贵人。而我，与老科长多年没有联系了，以致他离世我都毫不知情。想到这些，我满心愧疚。
2019年4月，我去了一趟杭州龙井村以及西山茶园。一个高达七八米的砂壶沏茶造型映入眼帘，山坡之上满目翠绿，香气扑鼻，茶农们弯腰俯身，双手上下翻飞，嫩绿的叶芽装满茶篓。“今日采茶我爱观，吴民生计勤自然”，乾隆《观采茶作歌》中的这一诗句，说的就是眼前这番景象吧。传说乾隆六下江南，四到龙井茶区，被他封为御茶的“十八棵御树”如今成了打卡必到的人文景点。“欲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拟佳人。”龙井茶集聚色绿、香郁、味甘、形美四绝特点，已由寺茶、御茶演进为世界级名茶，不知道当下价格不菲的“明前龙井”是否源自这里？当地人介绍说，从采摘茶青、选叶、烘干到呈现在饮茶者面前，多达十几道工序，其制茶技艺已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他们推行绿色生态防控草害、病虫害，从源头上做健康茶、干净茶、生态茶。这让我不由感叹，长在树上的茶叶，土壤环境、日晒夜露固然很重要，最终制成好茶还是要靠人的，当端起一杯好茶时，自然也能品出制茶人的好人品。
前些天，我和爱人前去广州祝贺朋友的孩子考取了理想的院校。客来敬茶是礼仪，主人端上两杯泡好的浓茶，茶汤金黄剔透，清气典雅飘逸，我抿了一口，润滑甘甜，唇齿留香。朋友挽留我们一道晚餐，席间先是以茶代酒，后来忍不住茶香又饮了几口。这下可就惨了，夜间辗转难眠，似睡非睡，各种浮想轮番涌上心头：无法入睡是喝了茶导致的，两年前却不是这个样子，难道这是新冠病毒遗留在我身上的“避茶症”？转而又想，饮茶是否也有“退休”之说，莫非到了我这般茶龄就只有望茶兴叹？再喜欢的人，最后也要说再见，如同再浓郁的茶，最后也会归于平淡。这般通理，也许就是深夜里百思不解最合理的答案吧。
不知何时睡熟了，后半夜的雨声竟然没能惊醒，感谢这漫天的秋雨，深夜里得以清凉，又入梦乡：历经世情辗转，喝过的茶，用过的器，遇见过的人，阅读过的书，俯拾皆是美的滋味，美的记忆，美的机缘，美的感动。无论是否还能饮茶，岁月酝酿的茶香始终飘溢心中，忆之甜美，闻之陶醉。
搁笔之时，乡友孙士泉发来一段正在家中品茶的视频，画中话：“光顾着给你录像了，茶都溢出来了。”我看了又看，回复道：“乐享生活，烟火人家一笺茶。”异乡客居的我，好想回到与茶相伴的日子，回到北方小城自己的家。那样，推窗可见荆河的漫水、岸柳的枝芽，一个人沏一壶茶，去聆听茶的心事，捧一本书，去联想过往的故事，若有三两知己品茶评说，更是惊喜，甚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