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康

　　沿着善国路一直向北而去，清晨的微风中还混杂着洒水车经过时泥土的香气，随着道路越来越宽阔，龙阳镇的轮廓也渐渐清晰。到了镇中心的十字路口向西而行，仿佛进入了另一片天地。喧嚣渐渐远去，代之而来的是田野的广阔与宁静。稻田、玉米地和低矮的农舍交错排列，几位老人推着三轮车，沉默又忙碌地朝集市方向走着。为了更好的生活，许多年轻的父母了离开故土，踏上外出务工的旅程，留下了寂静的家园，也留下了那些尚未长大的孩子。

　　穿过这一大片田野，很快就到了“龙山快乐成长营”的所在地。“龙山快乐成长营”是由撤并的原龙阳镇史村小学改造而成，如今成为龙阳镇义务教育阶段孤困留守儿童的另一个家园，被赋予了新生。

　　爱是看见

　　我提前电话联系了龙阳镇学区党委书记、主任刘真标，可当我走进成长营，试图寻找一位“领导”似的身影时，却只看到了一个忙着给小猪拌食、被孩子们围着团团转的“小老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刘主任，他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衬衣，套了一件旧得发白的灰色防晒服，衣服已经完全被汗水湿透，满头大汗顺着鬓角流到了领口，他的脸上粘着绿色的草屑，是刚才除草的时候迸溅到脸上的，一双黑色旧皮鞋上沾满了泥土。他忙不迭地回应着每个孩子的话，“爷爷，小鸡又跑到羊圈里了”“爷爷，我们够不着喂鹦鹉”“爷爷，小鸽子啥时候喂啊”……他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一边任凭孩子们拽着他的衣角不停地问东问西。

　　从他的口中，我得知了龙山快乐成长营的由来。多年前的一个周末，刘真标主任在河边发现一个独自玩耍的孩子。经过交谈，他得知这个孩子是个孤儿，常常在假期无人看护的情况下游荡于外。听着孩子的话，他不禁涌起一阵担忧，想起了那些孤儿和留守儿童的境遇，他的心情愈发沉重。而像这样的孩子，龙阳镇还有近70名。这些孩子节假日里孤零零地游荡在荒野一般的生活中，缺乏应有的关爱与保护，显得格外脆弱。面对生活的种种艰辛，他们不得不承受本不该属于他们的责任与压力，承受着成长带来的孤独与无助。想象着这些孩子夜晚蜷缩在冷清的角落里，心中满是对温暖家庭的渴望，刘真标不禁思考：何时才能有一天，他们能拥有一个真正温暖的家，能够在困境中找到可以依靠的肩膀，重拾对生活的希望呢？

　　深思熟虑后，刘真标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组建“龙山快乐成长营”，组织全镇的教师志愿者，利用周末和寒暑假对全镇的孤困儿童进行公益托管。这个想法很好，却是一条艰难又不可预知的路。在选定撤点并校的营址后，他发动全镇11所学校的31名教师组成了志愿者团队，利用工作之余亲手清理了高过腰部的杂草、年久失修的屋顶、残缺老化的电路。除了孤困留守儿童以外，对于镇上那些虽然完整但因故无法照料孩子的家庭，他也鼓励将孩子送到成长营里来。他说：“我们应该看到的是孩子最真实的需要，而不是他们身上的标签。让完整家庭的孩子也来到这里，也能够让其他孩子弱化自己身上的‘标签’，让他们知道我们是一起生活、一起成长的幸福大家庭，而不是被怜悯、被收留的存在。”

　　说着，一个个子矮小的孩子小鑫（化名）喊道：“爷爷，爷爷，小鸵鸟不见了。”一番找寻后发现，偷跑出大棚的小鸵鸟在一场大雨后冻死在草堆旁。共同安葬了小鸵鸟后，刘主任对大家说，“孩子们，生命是宝贵的礼物，不论是我们自己，还是身边的小动物，都有自身的价值。小动物也是我们的朋友，它们和我们一样也会有快乐、害怕和疼痛。”后来，刘主任告诉我，“其实这些孩子也像那个小鸵鸟一样，如果没有人把他们放进大棚里、没有人管他们，可能不知道哪场大雨就会给他们带来致命的灾难。”那一刻我意识到，这不仅是对孩子们最真实、最深刻的一场生命教育课，更是对无数教育工作者的警示和启发。这一天，我在工作笔记中写下：

　　“爱是孩子们清晨怀抱青草掺进小猪饲料；爱是不舍得吃带给弟弟妹妹的鸡蛋和牛奶；爱是刘爷爷佝偻着身子却叮嘱孩子们要挺直腰杆；爱是荒地废墟如今变成了干净温暖的校园；爱是陪伴，爱是希望， 爱是看见。

　　爱是以心换心

　　我于今年7月初以社会调查的名义来到成长营，后作为志愿者加入这个团队。在与孩子们相处的几个月中，我总能看到他们笑着、跑着、闹着，和我脑海中“留守儿童”“孤儿”这些词的沉重感大相径庭。在政府关怀、社会人士的帮扶，以及快乐成长营所有志愿者的共同努力下，孩子们一天天增长见识，体验丰富多彩的实践活动。我们会在清晨的暖阳洒满院落时，一起除草、喂小动物、抓蚂蚱；我们一起去大学校园里体验别样的“科技节”，感受滕州这座城市独有的“鲁班工坊”文化，在智能建造实训基地探索未来建筑建造科技；我们一起跟随博物馆的老师们学习历史文化，认识“金声玉振”的来时之路，感受古人的独特智慧与精神气魄；我们还会一起畅游“龙湖月色”，置身于城堡、滑梯、飞车、秋千构塑的童话世界里，将无数烦恼抛诸脑后。从残缺的家庭结构和社会宏观进程来看，这些孩子是不幸的，但在一起的无数个“此时此刻”，我们都是幸福的。

　　事实上，孩子们早已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回应了这场相遇。

　　小义（化名），这个曾经被命运反复考验的小男孩，曾三次被养父母抛弃，流浪百余公里，孤身一人，在陌生的街头度过了四个月的寒暑。那时的他仿佛被生活的苦难层层包裹，几乎不敢去信任和依靠任何人。那段日子里，他经历了人世间最深的冷漠与无助，缺少亲情和关爱，让他变得敏感、暴戾，稍遇不顺便用大哭和发脾气来表达内心的挣扎，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与他为敌，只能用怒气保护自己那颗饱受创伤的心。他年纪虽小，心却已然被冷落和伤痛封闭，难以敞开自己。在快乐成长营的几个月里，小义逐渐对“家人”有了模糊而又崭新的认识，当我第一次听到他说志愿者老师就是他的“爸爸”和“妈妈”时，满是惊诧与心疼。日复一日，成长营的老师为他擦去眼泪，倾听他未曾说出口的心事，在他需要时随时出现，就像家人一样陪伴在身旁。在他的心里，“亲人”不再仅仅是生养他的人，而是这些默默守护他成长、待他如家人的人。他们教他什么是信任，什么是关爱；他们用一言一行向他诠释了亲情的真正含义——那是一种无条件的守护，是一份不因毫无血缘而减损的深情。

　　渐渐地，那个曾躲在角落、不敢相信世界的小男孩，开始学会微笑，开始试探着向人伸出手。在一次次的活动和相处中，他的防备逐渐松懈，露出内心本该有的温柔和善意。他会将自己午餐中的鸡蛋留给家里有弟弟妹妹的其他小朋友，会在外出参加活动的时候主动给司机师傅带水，会在我每次骑车踏进营地的时候第一时间奔向并抱住我；他用努力劳动和喂养小动物攒下的积分兑换成刘爷爷为大家准备的零食，一股脑全塞给我说：“姐姐，这些全都给你，你明天还来吗？”他笨拙地和大家比赛转呼啦圈，却将辛苦获得的奖品送给两个同学：“谢谢你们教我转呼啦圈。”他是成长营里的“豆腐大王”，带着二十多个小朋友制作豆浆。他历经挣扎，承受了无尽孤独，今天才学会放下防备，将自己小小的心敞开；又是经历了多少委屈，才懂得珍惜每一份温暖，将感激藏在眼神与微笑里。那份原本因为失望而筑起的防备，在成长营老师们一次次真诚的鼓励和关怀中，变得柔软而温暖。他的转变，是老师们用心浇灌的结果，是爱一点点渗透后的奇迹。这一份转变，既让人揪心，也让人欣慰。

　　在成长营里，爱是双向的温暖回响。这里还有数十个像小义一样的孩子，也在用自己一点一滴的改变回应着老师们的爱。就像阳光洒在山谷，爱在这里有了痕迹；如同静水流深，让这段以心换心的旅程有了双向奔赴的意义。

　　爱是晦暗之处的光明

　　2024年9月，滕州市龙山快乐成长营志愿服务队被表彰为山东省“齐鲁最美教师团队”，成长营的故事被人民网、《中国教育报》、《山东教育报》等多家主流媒体报道，并在教育部等十四部委召开的全国暑期未成年人关爱启动仪式上推广。几位志愿者教师代表站在山东省教育电视台的舞台上，介绍龙山快乐成长营为学生免费提供就餐和必要的学习、生活、娱乐设施，提供特长培养、心理疏导、帮扶救助和情感关爱等实践经验。聚光灯下，我欣喜于快乐成长营将引发更多人对困境儿童的关注与行动，让原本被忽视的孩子走进更多人的视野，唤起社会对困境儿童关爱的深刻思考与投入，让越来越多的社会力量开始意识到教育不仅是知识的传授，更是改变命运、赋予希望的力量。但同时我也清楚地明白，犹如龙山快乐成长营背后的困难只有历经者才能体会，帮扶困境儿童是一条异常艰难且漫长的道路，尽管我们已经迈出了坚定的步伐，但眼前的挑战依然沉重且复杂。

　　彩排过程中，刘真标主任坐在我后排的观众席上，小声又反复地念着这句寄语：“孩子，这里就是你的家。孩子，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回头看他。他望向台上的大屏，眼中带着泪光。在无数表彰、荣誉的光芒之下，他依然是那个质朴、单纯，甚至有些怯场的“小老头”。我不由得回想起第一次见他的场景，那时他脸上沾着除草的草屑、旧皮鞋上沾着泥土，告诉我他最大的心愿是“让这些孩子能靠自己生活下去”。

　　我曾一度因自己掌握了国际前沿的教育理论和先进的教学方法而自居“教育研究者”，而刘真标却告诉我，教育的本质在于“育人”。教育的真正意义，从来不只是让孩子卷学习、考名校，而是要让孩子明白，也许他们未必能够成为这个国家的顶尖人才，但必须成长为一个善良和感恩的人，无论他们将来身处何种行业、成就何种事业，最重要的是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善意与责任。这也是他的教育理念——“不让孩子被坏人盯上，不要成为坏人，长大成人”。因此，他乐意在繁忙的工作间隙，利用休息日，花上一整天的时间陪伴孩子们去湖边接触大自然、去体验团体游戏的快乐，乐意冒着大雨走访村子里每个留守孩子的家，乐意苦口婆心地劝说那些无力看护孙辈而又要面子的祖辈家长，让他们将孩子送来成长营，给他们一个安全、快乐的童年。他用最原始和真诚的方法，叩响留守儿童的家门，同时，也开启了他们生命新的篇章。

　　有生活就有苦难。还好，晦暗与光明总是同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