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什么?”自古以来,中外美学家们对这一问题津津乐道,纷纷给出自己的答案。英国形式主义美学家克莱夫·贝尔提出,美是“有意味的形式”,强调纯形式(如线条)所具有的审美性质,这为后期印象派绘画提供了理论依据。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一理论却陷入循环论证之中:即他一方面认为“有意味的形式”决定于能否引起不同于一般感受的“审美感情”,另一方面又说“审美感情”来源于“有意味的形式”。著名哲学家李泽厚所著《美的历程》,在梳理中国古代美学精神演变的基础上,从审美积淀论的角度对“有意味的形式”予以新的解释,认为纯形式的几何线条,实际上是从写实的形象演化而来(如陶盆上的鱼形线),其内容(意义)已积淀在其中,因此不同于一般的形式与线条,而成为“有意味的形式”。
“意味”是中国美学史上的一个重要命题。宋代朱熹强调意蕴的深沉,认为“学而时习之”这五个字“虽有虚实轻重之不同,然字字皆有意味,无一字无下落”。程颐则强调韵味的悠远,以为《论语》“读之愈久,但觉意味深长”。将“意味”和“形式”结合起来说,却是当代的理论创新。
《美的历程》一书,对自远古以来,经秦汉、唐宋,到元明清时代美学精神进行追溯与巡礼,而“有意味的形式”的理念贯穿它的始终。著名学者易中天评价:“以十几万字的篇幅来完成这样一个‘美的历程’,高屋建瓴,势如破竹,且能做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看似漫不经心的巡礼中触摸到文明古国的心灵历史,诚非大手笔而不能为。”
“意味”与“形式”二者相辅相成、互相融贯。作者在书中说:“美之所以不是一般的形式,而是所谓‘有意味的形式’,正在于它是积淀了社会内容的自然形式。所以,美在形式而不即是形式。”可见二者相辅相成,离开形式(自然形体)固然没有美,而只有形式也不成其为美。在这一“从再现到表现、从写实到象征、从形到线”的历史过程中,人们不自觉地创造和培育了美的形式和审美的形式感。诚如作者所言:“美作为感性与理想、形式与内容、真与善、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与人性一样,是人类历史的伟大成果。”比如中国戏曲,尽管它是以再现的文学剧本为内容,却通过音乐、舞蹈、唱腔、表演,把作为中国文艺的灵魂的抒情特性和线的艺术,发展到又一个空前绝后、独一无二的综合境界。其中所体现出来的高度提炼、概括而又丰富具体,已经程式化而又仍有一定个性,不是一般形式美,而正是“有意味的形式”。
“有意味的形式”彰显了历代美学风格的变迁。从远古时期的龙飞凤舞、商周的青铜饕餮,到楚汉浪漫主义、魏晋风度,经历盛唐之音、宋元山水意境,再到明清文艺思潮,每个朝代都有自己较为突出的美学风格和审美特征。作者说:“陶器纹饰的美学风格由活泼愉快走向沉重神秘,确是走向青铜时代的无可置疑的实证。”而甲骨、金文之所以能开创中国书法艺术独立发展的道路,其秘密正在于它们把象形的图画模拟,逐渐变为纯粹化了的抽象的线条和结构。这种净化为线条的书法之美,就不是一般的图案花纹的形式美与装饰美,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有意味的形式”。论“盛唐之音”,也有着别样的风格:“它们是两种不同的‘有意味的形式’,各自保有、积淀着不同的社会时代内容,从而各有风貌特征,各有审美价值,各有社会意义。”
“有意味的形式”蕴含着不同的审美境界。且看,“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是诗,“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是词,“觉来红日上窗纱,听街头卖杏花”是曲;“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是诗,“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是词,“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是曲。诗境厚重,词境清新,曲境畅达,各有其美,不可替代。它们尽管构思、形象、主题十分接近或相似,但艺术意境却仍然不同,是各不相同的“有意味的形式”。又比如绘画,与唐宋绘画相比,元代绘画开始强调笔墨,重视书法趣味,但这并不能简单视为“形式主义”,相反它表现出一种净化了的审美趣味和美的理想。线条自身的流动转折,墨色自身的浓淡,其所传达出来的情感、力量、意趣、气势、时空感,构成了别具一格的美的境界。
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如此评价:“《美的历程》是部大书(应该说是几部大书),是一部中国美学和美术史,一部中国文学史,一部中国哲学史,一部中国文化史。”正如作者自己所言,该书“对中国古典文艺的匆匆巡礼”,不仅是回溯过往的历史,更为重要的是“美的历程却是指向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