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跟父亲打电话，周末我回老家接他跟母亲来城里逛逛，顺便给他们买几件厚衣服。父亲很是惊喜，继而又问：“妮儿啊，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我说不会，听得出来电话那头的父亲有些犹豫，我又告诉他，孩子们老早就想外公外婆了，父亲这才同意。

　　本来说好，我开车去接父母的，谁知他们竟坐长途车赶了过来。两个人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父亲肩上扛的是米袋子，手里还拎着个编织袋。矮小的母亲站在他身边，两个胳膊上各挎着个篮子，一个里面装满了挂着露珠的青菜豆角，无不透出新鲜的气息，很显然是天不亮去采摘的；另一个里面整齐地码放着柴鸡蛋，四周用稻草塞得严严实实，每一枚鸡蛋都完好无损。

　　我说，不是说好去接你们吗，怎么坐车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父亲忙解释着：“来回开车太费油，你们挣钱不容易，能省就省。”我跟老公赶紧将他们带来的东西搬进了屋里，大包小裹堆了一地。编织袋子里是晾干的野菊花，父亲说这是他跟母亲提前采摘的，都已经洗净晾干了，用这个做枕芯有助于睡眠。有一段时间我睡眠不好，无意间提了一嘴，他们竟记在了心里。父亲将米袋子放在地上，里面是刚脱粒的新米，饱满晶莹。我问，家里的地承包出去了，这米哪来的？父亲咧着嘴笑，说是他给别人帮工换来的，这是新米，让我尝尝鲜。

　　已是深秋时节，父亲的额头上还渗着细密的汗珠，从老家到城里，再到我家，要转三次车，我年近七十的父亲就扛着这沉甸甸的米袋子，上上，下下，穿过拥挤的人潮，任凭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衫。他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笑着感叹：“老啦，真的老啦，想当年我扛着两袋米都能健步如飞。”我的目光凝在父亲身上，旧青灰色褂子，洗得泛白的黄胶鞋，古铜色的脸上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手背粗糙得像老松树皮，因常年劳作，掌心的茧子又厚又硬，怎一个沧桑了得。这就是我的父亲，这就是我已年老的父亲。

　　我心里有些酸酸的，年轻时的父亲生得相貌堂堂，是村里公认的“才子”。谁家结婚生子办喜宴时，总会请去做主持，他说话铿锵有力，妙语连珠，总引来绵延不断的掌声。他给村里的人代笔写信，文采斐然。他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一进腊月就有人夹着红纸来家里找他，请他帮忙写对联，他也不推辞，提笔于纸上，浸着墨香的毛笔在纸上龙蛇竞走，不一会儿，一副对仗工整的对联便写好了。大年初一，我跟小伙们在村里转悠，指着家家户户门上的对联神气不已：“这全是我爸写的，厉害吧！”小伙伴们的眼里有掩不住的羡慕。

　　记忆里的父亲是那么意气风发，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去的呢，是从我中学逃学开始的吗？那年正是我的叛逆期，自以为长大了，倔强地跟一切成人世界里的规则对抗。我经常逃学，三番五次地跟老师顶撞，忍无可忍的班主任给父亲打电话，让我退学。父亲匆匆赶来，一身泥泞，他微弓着身子低三下四地说着央求的话，从兜里掏出香烟，双手递过去。香烟的牌子我在商店见过，价格不菲，父亲从未舍得给自己买过。班主任冷冷地推开了他的手，他局促地站在那，讪讪地笑着，最终父亲赔着笑脸说了一堆的好话，才换来我继续上学的机会。回去的路上，父亲没有说一句怪我的话，他只拍了拍我的肩轻声说：“你这么优秀的孩子怎么会不喜欢上学呢，爸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有啥事跟爸说，天塌了爸顶着。”斑驳的阳光落在父亲头上，照着他点点霜白的发有些刺眼。我咬着唇，默默地落泪。此时我的祖父母已经年迈，弟妹年幼，生活的担子都压在了父亲的肩上，几亩薄田的收入根本应付不了家里的支出，他便四处打零工，去砖厂拉砖坯，往山上扛树苗，干建筑，终日忙碌，不到四十的年纪，却一身沧桑。

　　等我们姐几个工作后，家里的日子渐渐好起来，父亲终于不必终日忙碌，可他依然闲不下来，养鸡养鸭，种菜卖菜，连屋后山坡上的荒地都种上了果树。

　　母亲在厨房给我们做好吃的，我跟父亲聊着天，重重复复的，都是曾经时光里的小事情，聊着聊着，父亲忽然停顿了，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裹着几百块钱，父亲说，家里的羊卖了两只，这钱给孩子们买学习用品。我不肯要，父亲当即沉下脸，说这是他和我母亲的心意，他们还能动，还能挣钱呢。父亲将钱递给我，他的温度通过掌心传递给我，暖暖的，我的眼睛有些模糊。

　　我的父亲像一口井，用竭尽所能的爱供养着他的子女，成为我们生命的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