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8月末的一天,在一阵急一阵缓的秋雨陪伴下,我骑着家里唯一一辆“二八大杠”,心潮澎湃地赶往滕州一中新校区报到。沿龙山路往东出了县城,便看见大批的人和大片被踩踏得稀烂的黄泥。因为“二八大杠”前后轮都没有了挡泥瓦,轮子就不容易被黄泥抱住,依然可以顽强地挺进。
挺进和冒进两个词都有前进之意,前者褒义后者贬义,但要考虑不周,对事物发展的物理或化学状态判断不准确,前者立马转变成了后者。缺失了挡泥瓦的“二八大杠”毫不吝啬地把粘到车轮上的黄泥甩在了我身上,前轮向后甩后轮向前甩,前后夹击,酣畅淋漓。我只好下了自行车,准备推着它前行,一脚便陷进了黄泥里,拔出来时脚上那双父亲花15元钱买的棕色皮凉鞋掉了底,鞋帮内层白色的硬皮纸壳露了出来。裤子、衬衣及捆绑在自行车后座上两个鼓囊囊的化肥袋子上被甩满了泥水。两个化肥袋子里,一个装的是棉被和几件衣服,另一个装的是母亲用地鏊子烘干的煎饼卷,为防雨淋,我用一块塑料布遮住了上面,却没想到泥水会从下面甩上来。
报到后先去教室,班主任说有位圣人说过,上学时伴着秋雨,学习时就会如沐春风。有同学问是哪位圣人,班主任说等你考上“985”后我才能告诉你,引来同学们一阵大笑。
一块两毛钱一份的面条,需要奋力拼抢才能买得到。一口偌大的不锈钢圆桶锅旁挤满了同学,两个一米半长的木柄大勺在同学们手中来回飞舞。锅里一直沸腾着的清水里飘着一些白菜叶,十几片半个巴掌大小的肥肉块散滚其间,这是同学们关注的焦点。交钱、盛面都还排着队,往面里浇汤时就没了秩序。勺柄太长,舀出来方便,倒进自己的饭缸里却很难。一中的同学就是聪明,很快有了解决办法,我给你盛,你给我盛,其乐融融。同学给我盛时抢了一块肉,我给同学盛时没抢到肉,只能分而食之。没有切刀,同学夹起肉大咬一口,肥油从两侧嘴角处外溢,吧嗒了三四下便吞了下去,把剩下的部分豪爽地丢进我的饭缸里:就这样,剩下的都是你的了!我很感激,跑到宿舍把一个沾了泥水的煎饼卷用开水冲洗了一下,连同饭缸里的面条吃得一干二净,香到了极点!大概三个月后,新校的食堂建好了,那两间临时房也被拆除了,像那样大块的肥肉在新食堂里再也没有吃过。
学习上比较吃力,在乡下的小学和初中学的那点知识不能够让我顺畅地承接高中课程,理解能力和学习方法与在城里读书的同学相比有着明显的差距。我试着向他们学习,但只学到皮毛。一铁同学和我一样都来自乡下,他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熄灯后我躲在被窝里借助手电筒的光再学习一个小时,他能学三个小时。几个月后他说感觉精神出了问题,求我陪他去校医务室做检查。医务室的美女老师出了几道测试题,我出于好奇也要了一套做,结果是他什么事没有,我却轻度精神衰弱。
在学习方法的探索上,我和一铁同学的确下了一番功夫,总结出来就是要把学习的准备工作充分做好。如果把整个学习环节比喻成一张煎饼,课程预习一定不能少于40%的比例,必须先吃下去,否则,一定是嚼不烂、消化不了。我们把预习当作学习新课程来对待,不再是画画重点看个脸熟,而是查大量的资料,请教多位老师和同学,深入钻研每一个细节,待正式学习新课程时,我们其实是在复习,既轻松又顺畅了。这种学习方法实际上是对自学能力的培养,让我受益匪浅。“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正是在那时候确定成了我人生的座右铭。
新校东院墙的上空悬架着一条水渠,北高南低,北连的是一座高耸的水塔,南接的是古老的荆河。引水时马达声很响,水从荆河里被分几次提灌到水塔里,借助高度差的压力,再从水塔里放出灌溉附近的农田,方便快捷。我对这条水渠感兴趣,更对院墙外的荆河感兴趣。好几天的预谋后,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和二铜同学经过勾肩搭背的努力配合,成功翻出了院墙。清澈的荆河水千百年以来一直孜孜不倦地流淌在古老的荆河河床上,滋养着滕州百万人民。拦水坝上游的水位最深,鱼儿也最多,我在一个水泵附近发现了一张鱼网,竖张在水面一米以下,直到河底,猜测是阻拦被抽到水渠里的河鱼用的。细看时网孔又很大,一般大小的鱼估计也阻拦不住。二铜同学说水塔放水浇地时,随处可见鳞片闪着金光的鱼儿在农田里翻腾,捡鱼的人乌泱泱一片。我很吃惊,鱼儿从这么高的地方掉落下来不会被摔死吗?二铜同学说只要和水在一起就没事,掉落时鱼儿会逆着水流向上爬,有的能在水幕上起飞,它们对地球引力的研究远比人类透彻,有办法克服。我对二铜同学肃然起敬。
隔壁班里有一名我暗恋了一年多的女生,长相甜美,身材姣好,一头乌黑的秀发散发着芳香,如瀑布般挂在我的灵台方寸山前,为我编织着彩虹,抚润着我的双眸。每个课间我都会去厕所,渴望着在走廊里能和她碰个面,在人群中多看她一眼。我苦思冥想了数十个日夜,偷偷拼凑出来一封二百个字的情书,却不知如何传递。请教二铜同学,他看着情书一会点头一会摇头。他说这个女生的学习成绩在级部排前二十名,稳上北清复浙。我一听心凉了半截,不过二铜同学还是答应帮我想办法,不能让我的一往情深付诸东流。两天后级部主任气势汹汹地点名找我,大庭广众之下让我展开一个纸团——我看见落款处我的大名,脸烫得像烙铁。级部主任问纸团是不是我丢到楼下的,我急忙说是。级部主任说这种体裁的作文虽然不好写,但也不能急躁,随意丢掉也是对自己劳动成果的不尊重。结果是我被罚到教学楼下捡垃圾三天。后来我发现二铜同学经常在隔壁班门口徘徊,东张西望,神色紧张。我给他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是一条鱼从水塔上掉落下来,逆流而上变成了一条龙,和一只凤凰在水塔上空起舞,一同飞跃到了浩瀚的天空。那天中午二铜同学请我在食堂吃了一碗羊肉汤,外加一份辣子鸡。
总感觉每天的时间不够用,春节一过,校园的宣传栏、级部的告示牌和班级的前后黑板上都画上了高考倒计时,各种模拟测试逼得各科老师之间争抢时间,有的同学形容测试卷像雪花一样满天飞,一点也不为过。我和三金同学有好多次是被班主任拧着耳朵从宿舍里拽出来,被“护送”到教室后眼皮还睁不开,晨读变成了盲读。为了克服害困的问题,同学们是各施神通,有的往太阳穴上涂抹风油精或清凉油,有的吞健脑提神补品,有的嚼薄荷片,有的嚼辣椒。我和三金同学是用凉水冲头,把水龙头开到最大,依次是头皮层神经、耳部神经、面部神经至脖颈神经受到激冲,凉爽通透,还不用花钱。这个办法不敢让太多的同学知道,否则学校的水费要超支了。一天,我们冲完头回教室,胡乱地用校服蹭头上的水,班主任说你们真是两个奇葩,还没过清明的天气敢用冷水浇头,巴望着感冒是不?到教室后面罚站一节课,必须擦干头上的水才能回座位。当天晚上我和三金同学就开始谋划一件令人兴奋的事。第二天,在几个辣椒的作用下,脸红脖子粗并伴着淋漓大汗的模样骗过了班长的火眼金睛,我俩顺利拿到了半天的病假条,回到宿舍呼呼大睡,直到天擦黑时才醒来。
养足精神的我们倍感舒爽,每个毛孔里都跳动着欢快的音符。下楼看到班主任弯着腰伏在宿舍门口的一张杂物桌上批改试卷,旁边放着两个塑料袋。看到我们,他双手捶着腰直起身,虎着脸把我们从头到脚扫描一遍,说有位圣人说过,不听老师言吃亏在眼前,这不正应验了!一人一包药,里面有三种,怎么吃医生都写在药盒上了,还有清凉油,每人十个,以后再让我逮到你俩用凉水浇头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打开塑料袋,里面竟还有两个面包。望着班主任逐渐远去的身影,我和三金同学对视了一下,飞奔到教室把当天落下的测试全部补做完。那十小盒清凉油我一直用到大学毕业。
1998年7月末,回校填报完志愿,我在校园里闲庭信步,惊讶地发现教学楼前后的花园里不知何人在何时种上了很多名花异草,花朵娇艳多彩,馥郁四溢,叶片翠绿欲滴,盎然蓬勃。从此,我告别了滕州一中这个让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敬爱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