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年头,农村人对那些调皮捣蛋的小孩都会夸聪明伶俐。但在我的童年,父老乡亲们都称这类小孩“贱”。肯定不是褒义,但也不完全是贬义——贱了好养活么。我就属于这类的“熊孩子”。我的“贱”体现在手上,俗称“手贱”。这导致以后我练习高明“剑术”时,看到秘笈上说的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时难免有些被指桑骂槐之心虚,更导致我至今剑术未臻大成,只得落魄江湖,狼狈独行。
我的手贱是有确事的,我喜欢招惹蜜蜂、马蜂、蜇毛子和一种叫“毒了嗡”的壳虫。在村外密密麻麻的芝麻棵丛中,白紫色的小花纷纷吹开了傲骄的小喇叭。香气在原野弥散,我在边上蹲守。蜜蜂来了,它身躯轻灵,薄翼扇动,在“喇叭”口稍一停留,便扭身钻了进去。我蹑手蹑脚走来,伸出曾苦练过“二指禅”绝技的手指,“咔”把“喇叭”口捏住,任由可怜的蜜蜂在里面冲撞。此中感受如何,大概国民党反动派治下的劳苦大众或有体会。待它声息渐弱,我才心满意足,将它“解放”。但“翻身农奴”经常会刺穿花朵,蜇我手指。兴高采烈一变而为龇牙咧嘴,吸着凉气甩着手,嗷嗷叫喊歪着头,疼得直蹦,没有万金油。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拉起了队伍,手下十几号小弟,个个都封了官,元帅将军的一群。我瞄准了大路旁一个好大的马蜂窝。树高九米,巢赛脸盆,蜂去如下山劫掠的土匪,蜂来像倦归故里的游子。我先利其器,把家里撑蚊帐的竹竿抽出来,把我妈刚用了五年的扫帚绑上面,含一口水,喷扫帚头上——这是为了起烟。戴了独眼龙的墨镜,披了刘关张三顾茅庐的雨衣。万事俱备,战前动员:无非是为民除害,护一村之平安;尊王攘夷,还四舍以清净,惟贤惟德能服于人。云尔。
一行人浩浩荡荡开赴树下,一个“将军”负责点火,抖着手浪费了好几根火柴。待浓烟升起,急忙举到蜂窝下面。转眼间群蜂出巢,金星四散。我们齐声欢呼,大喊胜利。但“金星”们在天空划了一个圆,避开浓烟,扑击直下。瞬间扎满了“将军元帅”们的头脸身躯。小的们大多是背心裤衩的装备,马上被蜇得狼哭鬼嚎,连蹦带蹿。三军溃散,军容不整。我竭力镇定,指挥他们注意隐蔽。但也被部分卑鄙马蜂趁虚而入,钻进领口乱蜇一气。我前拍后挠,扭身甩袖,威严尽失。哭喊共叫骂齐出,肿脸与红包一色。蜂群一战即退,伤兵休养良久。
“空军”难惹,“步兵”易逮。最热的天气里,绿莹莹毛茸茸的蜇毛子横行乡里,飞散毒毛,伤人于无形。我们继续为民除害。这次方略尤为精密。把家里的筷子一劈两开,做成镊子。把带盖的药瓶分发到人。深入全村,爬树下坑。掀起石头,不担心美帝砸脚;拨开密叶,却看见男女偷情。小半天过去,个个满载而归,瓶瓶害虫拥挤。先不要慌!山人早有筹划。吩咐小的们赶快尿尿和泥,打造锅灶,配上锅盖,偷来柴火。把毒害人民群众的蜇毛子放进泥锅,盖严起火。大伙添砖加瓦,热情燃烧。想着扫除一切害人虫,还我朗朗好乾坤。一雪前耻,大快人心。
但事物往往矛盾统一,福祸难料。只听咔嚓几声,匆忙打造的泥锅经不起烈火的考验,对不起人民的期待,纷纷裂开崩碎,里面的毒毛随着热气漫空飞舞。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却能挨不同的蜇伤。相似的场景重现,疼痛的滋味更甚。不用说,我家里又得挨家送鸡蛋慰问去。
儿时的荒唐热闹早已成为了发黄的记忆。走过多年我才发现,比起社会给你的疼痛,这些毒虫要逊色太多了。满头的红肿比不得心头的一刀,伤痛的哭喊不敌深夜的暗泣,龌龊的谣言能让人体无完肤,算计的冷箭透着寒意呼啸而至。反思的惭愧让人恍如隔世,身世的跌宕昭示不公的张牙舞爪。我想,大概幼时的蜇痛本来是命运的预告,却被我当作了嬉闹的喻示。我这身心的伤痛,终归是抗争的失败。我继续疲惫前行,去迎接新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