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风和畅的日子,常常想起故乡的那株枯树。它悬空弯在环绕村庄的河岸边,像是崖壁上的孤勇者,透着冷峻与决绝。那弯腰般的弧度,又酷似慈眉善目的老者,任孩童们在其间安坐畅想。
几乎每一个在乡下生活过的孩子,都有一段关于枯树的记忆,时光、友谊、欢乐、孤独、愁苦、向往,都散落在那里。
故乡的那株枯树是一株白柳,双人环拥才能完满丈量它的腰身。就是这样蓬勃的大树,在雨水涨满,河床长久塌陷时也跟着塌陷,直至枯败。水浸根坏,虫蚁蚕食,弯了腰空了心,大材成为废材,人们便把它遗忘在原地,却意外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晴光潋滟时,我会躲到那里看书。彼时水和虫蚁退去,它的身姿又挨着土地,所以坐上去非常安全。然而,柳树干没有梧桐树光滑,它凹凸不平,自上而下蔓延着千沟万壑。爆裂开的黑树皮,不小心蹭到,身上还会沾上木香味的木屑。即便如此,那枯柳依然是我认识世界的“小书房”,只消带个垫子垫在屁股底下就好。
在它的脊背上,我读了《老人与海》,便把它想象成老人的船,把碧青的河水想象成汹涌的大海,再把摇荡在河中的枝柯树影想象成风浪掀起的褶皱。恍恍惚惚间,仿佛自己真的成了圣地亚哥老人,还破天荒逮住了大马林鱼。又读了《鲁滨逊漂流记》,枯柳树便成为荒岛,我是流落荒岛意志坚定的人;再读《边城》,枯树就瞬间化为湘西吊脚楼,顺着河流的方向,仿佛又能望到翠翠和她的黄狗……
除了我,村里的小伙伴帮家里忙完农活,也会奔到这里。他们一来,就让我讲书里的事,讲完了,他们不满意,质问我为何讲的都是水?我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只好说,坐在水边当然要讲水啦!于是大家齐齐笑起来。
除了书上的故事,现实成长的烦恼与痛苦,也被小伙伴们留在了那里。父母的不理解,干农活的疲累,对未知的恐惧,我们说给彼此听,也说给枯树听。仿佛那些烦恼随风散了,也就真的会散一样。
当然,枯树也不是永远都颓着,春天,偶尔会返生机。脊背上分散长出几缕柳条,细细密密的柳叶缀在上头,恰好应了那句古话——老树发新芽。摘下来编成圈,插上几朵桃李油菜花,就成为一顶漂亮的花帽。
坐在枯树上瞭望春天,着实带给我们自然葳蕤的豪阔享受。眼前是碧水野鸭,身后是油菜花田,河对岸有铺开数百亩的青青麦田。由此,我们展开对书中所绘丘壑、山岭、渊海、峡谷、雨林的想象,想象到了,也就等于领略过了。
夏天,枯树周遭高林大树擎出清凉的树荫。傍晚,我们会透过枯树看西边绚烂的火烧云,再喝上一瓶汽水,快乐至极。坐在屋顶自是比坐在弯树上望得更高更远,然而,经过一天的暴晒,屋顶成为滚烫铁板,肉做的屁股万万沾不得。
秋天,等到斜晖晒到身上再也不暖,秋雨绵绵,一切湿哒哒的时候,就不敢踏足了。冬天,岸边结了冰,枯树冻得硬邦邦,更不敢接近了。到了翌年,枯树重新腐化,最终烂成一块一块,兜回家烧火也烧不旺。最后沦落到邻人都不愿捡它,任它化成土掺成泥,消匿得了无痕迹。
在乡下,这样的枯木除了早日锯下当柴火烧,确实无用。然而就是这无用枯木,给童年的我们撕开了一条向往广阔世界的裂缝。它“教”给我们想象,“教”给我们美的享受,“教”给我们处理烦恼的方法,也向我们敞开独处的美妙。所以长大后,见惯了绝胜古迹名山大川,却又常常想起它。最无用的它,带给乡野孩子疲累成长里最轻松的休闲;最无用的它,更带给乡野孩子贫瘠生活里最丰盈的精神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