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桥村的老人们说,这座铁桥是德国人修的。一个多世纪了,铁桥依然横跨在蟠龙河上,像一条沉默的巨龙。我站在桥头,河水依旧潺潺,只是比记忆中又清澈了许多。桥下的蟠龙河,早已吞噬了我家的五间土坯茅草房,那是1958年的事了。
我生于斯,长于斯。那时的张桥村,不过是鲁南平原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落。张、王两姓人家,世代耕作于此。父亲留着清朝剪辫后的短发,能背《三字经》《百家姓》,在私塾里识得几个字。母亲被日本鬼子的子弹打伤了腿,走路总是一瘸一拐的。家里不到八亩薄田,养活着我们兄弟姊妹八人。
春天,我们这些孩子最喜欢在河滩上追逐。蝴蝶与蜻蜓在野花间穿梭,我们赤着脚,踩着刚冒头的青草,笑声能传到对岸去。夏天,知了叫得最欢的时候,老人们摇着蒲扇在树荫下乘凉,我们则脱得精光,扑通扑通跳进河里。河水清凉,冲刷着我们的身体,也冲刷着那段艰难的岁月。
1958年,蟠龙河扩建,我家的老屋被拆了。站在已成河床的故居原址上,我第一次感到时光的无情。那年我十五岁,刚考上枣庄八中。大哥在焦化厂当生产科长,二哥当了村长,家里日子渐渐好过起来。我背着母亲缝制的布书包,每天沿着铁路步行上学。火车从铁桥上呼啸而过时,我总爱数车厢,一节、两节、三节……数着数着,童年就过去了。
1961年夏天,我穿上绿军装离开了张桥村。军用闷罐车咣当咣当地把我拉到了新海连。新兵训练在青口镇,烈日当空,汗水把棉质军装浸得能拧出水来。训练结束,我被分到二连,在海州前线修工事。夜里站岗,怀里揣着半块瓜干当宵夜。最苦是在沂蒙山区挖坑道,驻地与工地悬于半山,战士们每日往返十里陡峭山路,八小时劳作下来,军装浸透汗碱,沾满开山凿岩的粉尘油垢。山间无水,盥洗唯以搪瓷盆盛水擦拭,盆底总积着层灰浆。我时任二连文书,除日常军务外,须每日三赴工地丈量各作业面进度。腊月某夜,朔风卷着鹅毛雪拍打帐篷,我如常在寅时起身。手提马灯出帐,但见天地皆白,雪幕中依稀辨得羊肠小道的轮廓。行至鹰嘴崖转弯处,军靴突打滑,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坠下山坡——幸得山腰平台相阻,当场昏厥。后来才知,是九班长孙玉洪收工途经,在雪窝里发现我这“雪人”。卫生员高维祥连夜用担架将我抬至营部,军医查得七处擦伤。清醒时见床前结霜的油灯映着两张挂冰碴的脸,方知阎王殿前走了一遭。包扎毕,执意归队。晨操号响时,文书室的钢版蜡纸已印出当日施工进度表。而今每忆及此,总要对窗遥敬:一敬九班长背我下山的体温,二敬卫生员衣领结冰的汗碱,三敬那方接住我的山岩——天地之大德,原在这生死毫厘间的托举。
1964年转场到长清农场,日子好过些了。我当了排长,带着战士们种地、挖坑道。休息时,我们挤在礼堂里看《红色娘子军》。有个济南兵会拉二胡,傍晚常奏一曲《二泉映月》,琴声飘过麦田,让人想家。
1967年8月,我被派往肥城矿务局军管。两派工人武斗,我们夹在中间调停。有一次,我陪首长去省委汇报,看见有间办公室的窗户玻璃全碎了,冷风呼呼往里灌。我们在这里等了三天三夜,杨得志司令员得知,接待了我们,指示军管会要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把煤炭生产搞上去。楼梯间,杨司令拍着政委的肩膀风趣地说:“老伙计,这年月比强渡大渡河还难呢!”
转业到轻纺工业局,这十多年,是我最忙碌的岁月。跑项目、引资金、搞改革,滕州的纺织业终于有了起色。为了上酒精生产线项目,我带着技术员三下四川考察。在绵阳,我们住五块钱一晚的招待所,蹲在马路边吃阳春面。项目批下来那天,全厂敲锣打鼓,我站在高二十米的酒精塔前感慨万千,不容易啊!这里凝聚我多少心血和汗水,电视台来拍专题片《转业干部的风采》。片子播出那天,老伴特意炒了几个菜,儿子开了一瓶孔府家酒。大家庆祝了一番。这些陈年旧事,在晚风中轻轻飘散。
如今我走进了耄耋之年,有空就写写文章,忆忆过去。偶尔有老战友来访,我们就着花生米喝酒,回忆沂蒙山区的坑道、长清农场的麦浪。酒至微醺,总有人提起那座德国人修的铁桥——“老政委还记得吗?当年你说要带我们去张桥村看火车……”是啊,我记得。我记得河滩上的蝴蝶,记得夏日的蝉鸣,记得母亲瘸着腿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铁桥上的每一颗铆钉,都锈蚀着一段往事。岁月像蟠龙河的水,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把一切都带走了,只留下记忆的泥沙,在心底慢慢沉积。
八十岁,站在新的人生起点,每一道目光都应当饱含对生命的热情与欢欣。那些逝去的点点滴滴,早已随着西沉的夕阳一同沉入时光深处,而我们只需张开双臂,拥抱清晨的第一缕朝阳,让灿烂的霞光温暖这崭新的生命篇章;那些曾经魂牵梦萦的美好愿景,如今在静谧的月光里,正被我们一一拾起,如同捡拾散落的珍珠。
前些日子,老部队聚会的烫金请柬翩然而至。我用手指反复摩挲着那些凸起的字痕,最终还是没有赴约。有些记忆,适合在独处时慢慢反刍;有些故地,不如永远封存在梦的琥珀里。就像那座铁桥——它锈迹斑斑的钢铁骨架横跨的何止是蟠龙河的湍流,更承载着我整整八十年的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