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对于生长在平原上的人们有着无穷尽的诱惑力。它崇高、险峻、神秘,像一位沉默的智者,吸引着人们仰慕它、攀登它,抚摸它,亲吻它。而沂蒙山区,于我而言,更是一位血脉相连的老友。
记得第一次认识沂蒙山,是在《南征北战》《红日》那些泛黄的老电影里。银幕上炮火连天,银幕外的我热血沸腾。后来穿上军装,竟真的来到了这片魂牵梦萦的土地。二十年的军旅生涯,有太多时光与这里的山石草木纠缠在一起。
1962年春,我随部队从江苏的赣榆县移防到沂蒙山区的费县上冶公社小韩庄。这里是个山坳坳,山峦环绕,溪水潺潺,自然环境优美。仰望蒙山,它沉静厚重地在雾霭中若隐若现。但由于当时经济十分落后,从上冶公社到小韩庄只有一条崎岖的人行道。为了让施工器材尽快运到工地,营部决定修一条既能行人又能跑汽车的沙土路。当时施工的环境非常艰苦,营房设在光秃秃的山坡上,帆布帐篷一支就是房子了,冬天冷,夏天热。白天,扶钢钎,抡大锤,12磅的铁锤一抡就是50下、80下,锤锤砸在钢钎上。各班开展比赛活动,看谁的铁锤抡得多,进度快,八班的战士吴守云一抡就是一百多下,被评为“铁锤大王”。中午爆破后,下午背石头砌路沿,我背150斤,大个子李同金背起200斤大石头一溜小跑,就这样比着背,赛着扛,一干就是一天,虽然腰酸背痛,但心里甭提多高兴。起早贪晚整整干了一年的时间,我和战友们马不停蹄行进在沂蒙老区的山路上,一条国防公路修通了。一条高质量的坑道完工了,挥一挥手,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老区人民。
六十年前,当我走来的那一刻,她还是一个羞涩的姑娘。我没有看见她的长发系着红丝带,没有看见她的裙摆绣着鲜艳的小花。那时候她还很土气,土气得像一朵没有经过修饰的野山菊。记得我就是站在那座荒凉的山岗上,认识了你这朵野山菊。我翻过了一座又一座荒凉的山岗,趟过一条又一条干枯的小河,曾试图从那厚厚的岩层里,从那干枯的河床上,找到她过去曾有过的富饶和辉煌。
我曾用一个青春活力的男儿的大手,叩击过她的心扉。那两年,700多个日日夜夜,我在这里抱钻机、打炮眼,推石渣、灌水泥,牛岚山岭上有我种的南瓜,那一片片小白菜是我们班顶着月光开采的荒地种下的。也就在这里,她把我推上了九班班长,三排副排长、排长、营部技术员的岗位。
去年秋天,应临沂战友的邀请,我有机会重走了一次从军路——再访沂蒙山。我又来了,亲爱的沂蒙山!站在半山腰的栈道上,我双手握成喇叭形,向着云天呼喊。回声在山谷间荡漾,仿佛在回应一个游子的归来。龟蒙顶依然巍峨,望海楼依旧挺拔,它们像忠诚的卫士,守护着这片土地的沧桑与荣光。
如今再访,竟认不得了。白石屋村前,两块花岗岩静静伫立,朱红的字迹讲述着《沂蒙山小调》的故事。袁成隆、阮若珊这些名字,(袁成隆是抗战时期抗大一分校文工团的团长,而阮若珊则是文工团员、歌词作者)已和山风一起融进每道褶皱。云雾缭绕中,游人的笑声惊醒了沉睡的山谷。天蒙山的栈道像条银蛇,蜿蜒在苍翠之间。
最惊喜的是小韩庄,那条干涸的小河竟唱着歌了,清冽的水花溅湿了我的记忆。黄杨树落叶铺成金毯,柿子树举着灯笼。风吹过时,每一片叶子都在向我招手,那个推着独轮车运送建材的小伙子,如今已是白发苍颜。
我抚摸着龟蒙顶的岩壁,触到时光的纹路。当年种下的树苗,如今已亭亭如盖;当年走过的羊肠小道,现在铺成了青石板路。牛岚山坡上的南瓜藤还记得我手掌的温度;月光下开垦的菜地,还留着我们班的汗珠。只有山风依旧,带着松脂和野花的芬芳,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沂蒙山不再是银幕上的传奇,她是我生命里真实的山峦。那些炮火纷飞的岁月,那些挥汗如雨的日子,都化作了山间的一缕雾,林中的一声鸟鸣。我来了,带着二十年的思念;我走了,留下永远的牵挂。
大山默默,记取每一个儿女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