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童年总是浸润着潮湿的味道。茅草屋顶的缝隙漏下的雨丝,在泥土地面砸出深浅不一的水洼,叮叮咚咚敲打着角落处接雨的盆盆罐罐。父亲蹲在漏雨的墙角,粗糙的手掌抚摸着我冰凉的额头:“等爹攒够了青砖钱,咱就不住这漏雨的房子了。”那时他的眼睛映着灶膛的火光,像藏着整个春天的希望。也就是从那时起,父亲开始为盖房子而四处奔波干建筑活。
父亲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泥瓦匠。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抹灰时能做到手腕翻转如耍太极,砌的砖缝能走直线,瓷砖对缝连游丝都穿不过,他的手艺就是行走的招牌。建筑队的工头们常说:“老刘砌的墙能当标尺使。”据说,他虽然没有参加过正式的瓦工比赛,但凭他的手艺应该能达到顶级瓦工的水平。母亲常说,她嫁给父亲,多半辈子都是在和他一起盖房子。父亲对盖房子情有独钟,他说房子是家的根基,有了好房子,日子才有盼头。
我和哥哥的小学时光,是在父亲的瓦刀声中醒来的。天还未破晓,他的黄胶鞋就碾过门前的碎石路;月上柳梢头,还能看见他在煤油灯下清点攒了多少盖屋的毛票了。那年在村东头盖第一处瓦房时刚出正月,房子的地基是父亲和母亲一起打的,他们一锹一锹地挖,一筐一筐地运土,手上都磨出了泡。房子的地基是用石头块砌成的,父亲挑石头的眼力劲最让我佩服。在乱石堆里,他只需蹲下身子扫一眼,便能精准挑出棱角契合的石块。遇到磨盘大的顽石,他也不硬搬,而是半蹲扎马步,掌心贴住石面转两圈,找准重心后一声低喝,石头便稳稳落在地基凹槽里,与相邻石块严丝合缝,像是天生就该长在那里。特别是那些在别人看来难以处理的石料,到了父亲手里,锤头与铁砧简单几下相击,总能被修理得服服帖帖,方的有棱、圆的无角,连碎瓦砾都能派上用场填墙缝。砌墙时,父亲手里的瓦刀更是一绝。碰到需要改尺寸的砖块,他用眼角余光一瞟,瓦刀轻轻磕打砖棱,“咔”一声便崩下整齐的边角,大小分毫不差。这些石头、砖块混着水泥灰,泛着潮湿的碱香渐渐凝结成了四间青瓦白墙的新房。当时我感觉父母就像在创造一个神奇的世界,一点点地把我们的家建起来。房子盖好后,我和哥哥特别高兴,终于不用再担心下雨天漏雨了。那四间瓦房也成了我们童年的乐园,兄弟俩在里面玩耍、学习,度过了美好的时光。
第二次盖房是在我上小学六年级时。父亲认为,既为人父母就得提前给两个儿子都置办好房子。于是他花了一大笔钱从村委会手里又买了一处宅基地。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不知道父亲在建筑队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才攒下了这笔钱。买了宅基地后,我们又开始了盖房子的工程。这次盖房子我记得更清楚,因为我也参与了劳动。父亲站在架板上垒墙,我负责搬砖、运砖,母亲负责往竹木架板上运送水泥灰和砖块。那段日子每天放学后,我就跑到工地上,把砖一块一块地搬到父亲旁边。刚开始的时候,我搬不了几块砖就累得气喘吁吁,父亲看着我,心疼地说:“累了就歇会儿,别累着。”但我看着父亲满头大汗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应该多帮点忙。我们一起把四面的屋墙垒到该上梁头的时候,父亲便雇了几个劳力,帮着一块上梁。他说这是盖房子的大事,一定要隆重。上梁那天,父亲特意杀了一只养了三年的老公鸡,鸡血染红的房梁木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他眼里藏着的笑,红砖青瓦的房子终于盖成了。
命运总爱和匠人开玩笑。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安稳地过下去,没想到村庄重新规划,我们家的两处房子都被冲成了道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伤心难过,因为当时哥哥已经快到结婚的年龄了。父亲知道,家里需要更大的地方,哥哥结婚更需要房子。那段日子,父亲又开始为寻找新的宅基地奔波。他多次去找村支书,好说歹说,终于在村里找到了一处宅基地。为了得到这个前后院连在一起的宅基地,父亲忍受了很多委屈。他主动帮人家把旧房子里废弃的东西给清理了,那些旧房子里的东西又脏又乱,但父亲不怕苦不怕累,一点一点清理彻底。看着父亲忙碌的身影,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父亲为了这个家,真的付出了太多。
最后一次盖房时,村里近门子的本家都过来帮忙。父亲站在脚手架上指导砌墙,灰浆桶在肩头晃出细碎的银线,落在他洗得发白的工装裤上。他教年轻瓦匠“砌墙要像做人,根基稳了才牢靠”,声音混着砖块相撞的脆响,融进夏日的蝉鸣里。当四间平房的楼顶终于浇灌完成时,父亲坐在门槛上擦汗,阳光穿过斑驳的树荫,在他满是老茧的手上织出一张光亮的网。那是无数个日夜辛劳织就的网,网住了我们兄弟俩的青少年时代,也网住了那个在岁月里飘摇却始终温暖的家。
如今父亲的瓦刀早已生锈,可每次推开老家的房门,总觉得那些他亲手砌的砖墙还带着体温。阳光穿过雕花的窗棂,在瓷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像他当年画在地基上的石灰线,像他掌心永远洗不掉的灰浆印。他用一生诠释着:房子从来不是砖石的堆砌,而是一个父亲用血汗浇筑的港湾,是爱在岁月里最坚实的模样。
那些叮叮当当的雨声远了,那些挥汗如雨的日子远了,唯有父亲砌的墙、盖的房,永远矗立在记忆深处,成为我无论走多远,一回头就能看见的、最温暖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