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荷刚挺出水面,塘边就浮起一层“不染”的赞叹。早开的几朵已擎着干净的花瓣,迟些的还蜷着叶尖。
人们说荷花是干净的。它从淤泥里长出来,却不沾一点污浊。水珠落在荷叶上,滚来滚去,最后“啪嗒”一声掉回塘里,叶面还是干的。文人喜欢这种品性,说它“出淤泥而不染”,夸它清高,说它像君子。
可淤泥做错了什么?
荷的根,藕,就埋在乌黑的泥里。它吃的是泥的养分,喝的是泥里的水,若没有泥,荷活不成。可人们只赞美花,嫌弃泥。这公平吗?
小时候,我蹲在荷塘边看。荷叶的背面并不光滑,而是长满细小的刺。伸手摸,有点扎。原来,它的“不染”,不是天生的,是硬生生把自己武装起来的。那些刺也划伤了想亲近它的风。它怕脏,怕虫,怕一切可能玷污它的东西,所以浑身带刺。
人也是这样吧?有些人怕沾染世俗,便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说话小心,做事谨慎,生怕一步走错,就脏了名声。可这样活着,累不累?我们是否在用“不染”的标尺,丈量着那些必须“染”的生活?
荷塘里不只有荷。还有螺蛳,它们慢悠悠地爬过腐烂的叶梗;有泥鳅,它们在黑泥里钻来钻去;有蝌蚪,它们甩着尾巴,搅浑一塘水。荷的花瓣依然向阳,但根须在泥中与螺蛳共享着同一片黑暗。
我想,也许“不染”并不是拒绝一切,而是该沾的沾,不该沾的不沾。泥是它的根,它不嫌弃;污水流过,它也不急着撇清。它只是在该干净的地方干净——比如花瓣,比如新叶。
人活一世,哪能真的不染尘埃?耕者的手纹里刻着泥土,铁匠的呼吸里含着煤灰,厨娘的围裙上绣着油星。可他们的活计,养活了多少人?若人人都学荷花,只求自己干净,那谁来种粮,谁来盖房,谁来清扫街巷?
淤泥并非肮脏,只是不同。没有泥,就没有荷。没有世俗,也就没有所谓的清高。
有一天,我看见荷塘的工人挖藕。他们弯腰在泥里摸索,手臂沾满黑浆,最后捧出一节节白生生的藕。有人嫌他们脏,可正是这“脏”活,让餐桌上多了一盅炖得奶白的藕汤。
荷的不染,是它的生存方式,但不是唯一的活法。
或许,我们不必执着于“不染”。该扎根时扎根,该开花时开花。泥沾身就沾身,只要像藕节间的细丝,断也断不得的清明还在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