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儿,热得人发慌,窗外的马路都快被晒化了。一头扎进咖啡馆,冷气扑面而来,这才算喘了口气。随手翻开刘琪的《看不见水的鱼》,封皮摸上去有点糙糙的,奇了,竟觉得比冷气还清爽几分。扉页上那句话——“鱼总是最后一个看见水吗?”——像块小石头,“咚”一声砸进我心里,水花四溅。是啊,我们泡在里面活了一辈子的东西,这最普通、最离不开的“水”,恰恰最容易看不见。这念头一起,那股凉意,真从头顶透到了脚底板。
刘琪写东西,不像端着架子的教授,倒像胡同口晒太阳、啥都懂点的老大爷,慢悠悠地,拉着你去看那些眼皮子底下的“水”。她说“文化”,我立马就想起过年回家,硬塞给我妈红包时,她那套“不要不要”的推辞,可那手接过去的动作快着呢!指尖碰着指尖,热乎乎的。哪是什么规矩啊,那分明是根看不见的线,拴着我这在外头漂的心。写两口子过日子,咖啡凉了,各看各的手机,空气都凝住了,就剩下屏幕光一闪一闪……这不就是上周我在隔壁桌瞅见的?看得我直叹气。书里说男人女人那点事儿,什么“亲密无间”,天真!看得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咖啡都忘了喝。写到“迷信”,我差点拍大腿!我家老爷子前阵子翻修老屋,非翻着黄历挑“吉日”,那认真劲儿,跟书里非洲部落的人求神问卦的焦虑,隔了十万八千里,味儿却一样——都是人对着摸不着的东西,心里发怵呗。
最让我心头发紧、鼻尖发酸的,是那些“看见水”的瞬间。书里讲小岛的人互换红薯贝壳,情义就在里头流转。这画面“唰”地就变成了早高峰地铁上的一幕:一个年轻小伙儿,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把座位让给抱孩子的妈妈。俩人眼神一碰,一个点头,一声轻轻的“谢谢”,就在那挤成沙丁鱼罐头一样的车厢里,我好像看见了点啥,暖暖的,亮亮的。读到写留学生在国外煮火锅那段,我喉头真堵上了。那锅里翻滚的红油热气,哪里是水汽?分明是熬化了的乡愁!胃这玩意儿,最知道你想家。那句洋文怎么说来着?“人就是吃下去的东西”,那一刻,真觉得辣得烧心。还有讲干净埋汰的,疫情那会儿可太懂了!书里写消毒门把手的味儿,我“呼啦”一下就被拽回三年前——钥匙、手机、外套,啥都得喷一遍酒精,那冰凉又刺鼻的味道,就是保命的符咒,是那时候刻在骨头里的“干净”仪式。
刘琪厉害就厉害在,她把人类学那套精密玩意儿,愣是变成了咱家窗台上看蚂蚁的放大镜。她说“边界”,不讲大道理,就写一个在外打工的,电话里刚用老家话喊了声“妈”,声音就突然卡壳了,哽住了。就这么个小停顿,像根针,精准地扎中了我的泪腺。聊人工智能,不扯那些玄乎的词,镜头对着独居老人,对着智能音箱,怯生生地问一句,脸上全是茫然。我一下子想起教我外婆用视频通话,她手都不知道往哪放,那份被新东西甩下的孤单,又真实又让人心疼。整本书没掉书袋,全是带着烟火气儿、露水珠儿的生活碎片。合上书,脑子里就蹦出那句老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这些泡在“文化”这缸水里游来游去的鱼,要不是刘琪这么轻轻一点,哪能明白这水有多深多广,连喘口气儿、动根手指头,都是它在底下托着、推着?
窗外天擦黑,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晕在水汽里化开,真像有鱼在游。刘琪这支笔,像道光,不刺眼,却稳稳地扒开了我眼前那层雾——原来那养命的“水”,压根儿没藏起来!它在老妈大清早追着问“吃了没”的唠叨里,在外卖小哥骑车掠过、头盔带起的风声里,在小孩子追着炸开的肥皂泡、泡泡里转瞬即逝的彩虹光里。当人类学脱了那身厚重的铠甲,弯下腰,去摸这地上的热乎气儿、人情味儿,它就真成了一块三棱镜,能把咱这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日子,照出点意想不到的、晃眼的光彩来。
咖啡馆角落的鱼缸里,几条红鲤鱼慢悠悠地甩着尾巴,搅起一圈圈水纹。我盯着它们,心里透亮:我们跟这缸里的鱼,有啥不一样?《看不见水的鱼》这本书,就像一根轻轻敲在鱼缸壁上的手指头。“咚”的一声轻响,水波荡漾开去。缸里的鱼惊了,缸外的我,也猛地一激灵——原来我们,一直一直,都被叫做“文化”的这片无边无际的水,温柔又结实地包裹着、喂养着、定义着。
真正的明白,也许不是踮着脚够星星,而是低下头,好好看看这早就泡透了咱们、默默流淌的生命之水。看见了它,才算真正看见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