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那年的深秋,他整个人像遭了霜打的茄子,蔫了。
自从十六岁进化肥厂当学徒,他在这家工厂已经待了二十多年。这些年里,当初一同进厂的工友纷纷升迁,头上都戴了大大小小的“官帽子”,唯有他依旧牢牢扎根在维修工的岗位上,干最脏最累的活,加别人不愿加的班。
每天天不亮,他就钻进弥漫着铁锈与机油味的车间劳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那天,会计室的铁窗哗啦一声拉开:“主任说了,你这个月扣两百。”原因是,没有在期限内排除机器故障,影响了生产。所有人都知道他被罚得有多冤:替一位请假工友顶班,结果那人把干了半拉没修好的机器扔给他,他足足忙了一天一夜才修好,却被来车间巡视的厂长批评了一顿,说机器坏了三天才弄好,进度太慢。
陪同的主任没有等他辩解一句就表态,一定严肃处理。后来,就罚了他一个人。再后来,他从旁人口中得知,请假的工友和主任关系特殊。他四处申诉,却无人理睬。
攥着薄薄的信封站在厂门口,秋风卷着枯叶打在他脸上。路过菜市场时,卖肉的王婶招呼他:“老刘,给孩子买斤肉包饺子?”他低着头快步走过,听见身后飘来一句:“抠成啥了,发工资了都舍不得给孩子改善一下。”
其实他多想给数月未闻肉味的三个娃好好包顿肉饺子,可是,冬天马上要来了,得给父母和自己家里买煤,给孩子准备御寒的衣物,给长年卧床的岳母买药……兜里的这点钱,分明应付不了啊!
他觉得自己活得太窝囊,像个笑话,想想一家老小的未来,心底涌起深深的绝望。那天早晨,他从床底下摸出一根麻绳,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要找棵像样的树。”他喃喃自语。可遇到的几棵杨树太细,歪脖子柳树又太矮,他在野地里转悠了半晌,竟找不到一处理想的人生终点。
“废物,上吊都找不着合适的树!”他骂着,走着,踢到了一丛略带枯黄的草。“这是威灵仙,能祛风除湿、通络止痛,俗话说‘铁脚威灵仙,骨见软如棉’,可见它多厉害。”一个沙哑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一位老人蹲在坡上,树皮似的手拨弄着草根,“看着蔫了吧唧的,经霜打过的药性才足。”老人在采药。
日头爬到树梢时,他已经学会了辨认锯齿状的叶缘,然后就跟着老人拔起了药草,越拔越起劲,因为老人说,这东西拿到镇上的收购站就能换钱。日头偏西时,他拔了满满一大捧药草,老人教他用麻绳捆好:“别小看它们,放在山上它是野草,拿到药铺就值钱了,人家再一加工,用处大着呢,身价更能翻好几番哩!”他听着,若有所思。
一路走回家,村口的老榆树下,妻子正踮脚张望。三个孩子像小麻雀似的挤在碾盘旁。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多么幸福的场景,幸好没有轻易把自己挂上树头。从此他一有时间就去采药草,威灵仙,仙鹤草,仙茅……那根曾经想用来上吊的麻绳,被他唤作了“捆仙索”。
后来,他再没有产生过轻生的念头,再大的困难面前,都留给孩子们一副坚挺的脊梁。即便是在他晚年被癌症折磨到形销骨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从来没说过一句自我放弃的话。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我的父亲,他教会我:有时候厄运就是一根绳子,可以用来结束生命,但更可以用来捆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