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序中说:“《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麦家的长篇小说《人生海海》正是这样血泪熔铸的作品。小说结尾,“我”为上校夫妻办理后事时放声大哭,并追问“能唤来多少阴阳两界的灵和人为他们送行?”读来令人泪奔。
小说主角“上校”是一位被侮辱、被损害的英雄。这是麦家给中外文学画廊贡献的一个独特的人物典型。
上校原名蒋正南,17岁被拉上前线,身受重伤;住院期间竟学会做手术成了名医,被军统高官看中,变成高级特工;遭出卖被关进战俘营,沦为日本特务川岛芳子的玩物;忍辱负重熬到出狱,再上战场立下赫赫战功;因诬告被遣返乡,又遭遇文化大革命……于是,上校的“身份”由木匠、营长、军医、军统特务、俘虏、抗美援朝一等功英模,又变成太监、反革命分子、通缉犯、和尚、农民、疯子……无常如风起,人生似海潮。当浑浊莫测的时代洪流奔涌而来,有几人能全身而退?
小说以悲悯的笔触描述了上校的人生,展现了黑暗中的挣扎与坚守,苦难中不屈的尊严与希望;进而揭示整个民族在历史进程中的精神创伤与自我疗愈。
上校形象有着复杂的社会内涵。作为曾为国共双方效力的军医,其模糊的身份暗示了20世纪中国人在政治漩涡中的生存困境。在身体层面,上校腹部的日文刺字是最具冲击力的象征符号,它是生命尊严的殉道场,也分明是抗战时期民族伤痕的缩影。上校宁愿承受“太监”污名,也要守护这残酷的秘密。这种隐忍挣扎,在其疯癫中达到高潮:疯癫是对创伤记忆的自我保护,更是对屈辱烙印的无奈解脱。
在精神层面,种种折磨之下,上校始终保持对生活的热爱,除奸杀鬼匹夫有责的精神底色从未变。晚年,当他从拒绝解释刺字到接受梅花纹身,实则是从被动承受暴力摧残到主动选择生命意义。这位村子里人人敬重的英雄,历经刺字、批斗与疯癫,承受着人世间最羞的辱、最沉的痛,却不被过往束缚,不因苦难沉沦,随时砸烂枷锁,踢开重生之门,最终活了近百岁。这种向死而生的韧性,一反传统英雄的“完人”形象,在苦难中绽放出人性的光辉和生命的花朵。
尼采说:“这世界没有真相,只有视角。”麦家讲故事的“视角”堪称妙绝:一是多视角接力,爷爷、父亲、老保长、林阿姨,从不同立场讲上校的故事,人物形象逐渐清晰,最终完全浮出水面。二是有限视角留白,“我”的少年、老年视角巧妙配搭:少年看世界,懵懂叙事,谜一样有趣,恰能调动读者想象;老年饱经沧桑,叙事深沉,融入了文化反思,引人深刻体悟。
小说告诉我们:真正的英雄主义是被苦难反复碾压,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能以伤痕累累的身躯拥抱生活;活着比赴死需要更大的勇气——这勇气,不正是中华民族在苦难中绵延不绝的精神密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