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荆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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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9月03日 星期三 出版 上一期  下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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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杂货铺
马西良

  郭河水慢悠悠淌着,像块洗得发白的老蓝布,绕着马河口村转了一年又一年。村南头是九鼎茂龙山,西边那条干沙河,还是乾隆年间漷水改道留下的老根儿,河床上的鹅卵石磨得溜光,夜里静了,仿佛还能听见当年洪水轰隆隆的响声。就在这三面环水的村子中间,两条大沟夹着的河崖高地上,立着座青砖到顶的院子,院里的马家杂货铺,可是马河口村半个多世纪的“热闹窝子”。

  杂货铺的掌柜叫马登存,是马文举的后人。想当年马家从微山湖边的马游远迁来时,就带了床打满补丁的棉絮,到马登存这辈,村里早已繁衍出一大片马姓人家。马登存凭着精明劲儿,在河口岸上置下六间房宽、南北几十米的地基,还攒下些农田,成了村里数得着的殷实户。他娶了前大宫村闫家的闺女,那闫掌柜可是出了名的利落人,识文断字不说,算盘打得比爷们儿还响,噼啪几下就把账算得明明白白。

  两口子把铺子打理得那叫一个周全:东墙上挂着粗布、洋布,蓝的黑的红的,风吹过簌簌响;西货架上盐巴堆成小丘,洋火(火柴)一盒盒码得整整齐齐;柜台下的瓦罐里,红糖黏糊糊透着甜香,煤油则装在细口瓶里,闻着就带股子“洋味儿”;墙角堆着镰刀、锄头,木柄磨得油光锃亮。村里人再也不用绕远路去集镇,谁家媳妇缺了针头线脑,娃子馋了糖块直咂嘴,甚至农具豁了口要修,往马家杂货铺跑一趟,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儿。

  那时候的马河口,马、李、王三大姓像拧在一起的草绳,亲得很。东头木匠世家做的桌椅板凳,多半托马家杂货铺代卖,马登存从不抽成;李姓人家种的棉花,弹成雪白的棉絮,也先送到这儿寄售。闫掌柜总在柜台后支张小桌,谁家为宅基地、为鸡毛蒜皮的事儿闹别扭,都来找她评理。她泡上一壶粗茶,三言两语就把结给解开了,比说书先生还会劝人。

  长工老赵在马家做了十年活,冬天冻得缩脖子,闫掌柜就给他做双棉鞋,针脚密得不透风;年节时,马登存总会多算他两斗口粮,说“家里娃多,添点嚼谷”。杂货铺早不是单纯的买卖地,更像村里的“聚心堂”。日头一落,总有三三两两的村民揣着旱烟袋来院里,蹲在石碾子上抽烟、唠嗑,听马登存讲他年轻时去微山湖见的大船,说那船大得能装下半个村子的粮食,听得娃子们眼睛瞪得溜圆。

  灾祸是从那年春天开始的。长工老赵听说家里人馋地瓜了,就去后院掀地窖。他往窖里泼了桶水通气,刚下去捡了没几个,“咚”一声就栽倒了。马登存见状就要跳下去,被高大的马运魁一把拉住:“掌柜的,你不能送死!”马运魁掀开拦井石,又泼了几桶水,让众人用长绠拴住他的腰,缓缓往下放。他把自己和老赵系在一起,上面的人刚拉到半截,绳子“啪”的断了,两人重重摔回窖底。等村里人挖开通道把人抬上来时,早已没了气息。

  马登存心里像压了块石头,给了前荆沟村老赵家人五亩地作补偿,自家兄弟马运魁的葬礼也办得格外隆重,请了吹鼓手,摆了流水席。可没过多久,一次吃饭时他失手打碎了饭碗,心烦意乱中一脚踩在碎瓷片上,脚底板划了道口子。那时候村里人谁没受过这种小伤?他找块破布简单一包,照旧去铺子里忙活。可伤口越肿越大,后来竟发起高烧,浑身抽搐——是破伤风。请来的郎中行针开药,都没能留住他。三十出头的马登存,就这么走了。

  偌大的宅院,只剩下年轻的闫掌柜和两个年幼的女儿。闫掌柜脱下素服,第二天照旧“吱呀”一声推开铺子门板,只是柜台后的身影,比从前单薄了许多。族里有些不怀好意的人开始动心思,今天说“这地该归长房”,明天又闹着“铺子该由族里代管”。官司一场接一场,她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只能托人打点,实在扛不住了,就卖掉几亩地。一亩、两亩……当年马登存攒下的家业,像被河水冲刷的河岸,一点点缩了水。

  最难的时候,是女管家帮她撑着。那管家是闫掌柜的陪房,做事泼辣得像团火,谁来院里撒野,她就拿起扫帚往外赶,叉着腰站在院门口骂:“你们欺负孤儿寡母,就不怕九鼎茂龙山上的神仙看着?”总能把人唬住。闫掌柜则守着铺子,对来买东西的人依旧和和气气,记账记得工工整整,蝇头小楷一笔一划。有人赊账,她从不催,只说“等有了再给”,遇上实在困难的,干脆把东西塞过去:“拿着用,不算钱。”

  解放的锣鼓敲到马河口村时,闫掌柜的家业已只剩那座宅院和半亩菜园。工作队来划成分,村里人都替她说话:“闫掌柜心善,从没刻薄过谁。”有人不服,说她家曾有长工,该算富农。可老人们都记得,那年饥荒,她开了自家粮仓,给全村人分过地瓜干;木匠家的孩子得了急病,是她揣着银元连夜去城里请的大夫。最后工作队拍了板:按贫农算。

  西厢房被乡里接管,改成了联合诊所,每天挤满了来看病的村民,咳嗽声、说笑声混在一起,倒也热闹。东厢房渐渐塌了,露出里面发黑的椽子。闫掌柜把正房收拾出一间,继续开着小杂货铺,卖些针头线脑、火柴盐巴,柜台上的算盘依旧噼啪响,只是声音轻了些。院子里的大场成了生产队的晒谷场,秋天堆着金黄的玉米,冬天时,半个村的老人会凑在院里的庵子里晒太阳,闫掌柜就烧上一锅热水,给大家续茶,听他们念叨过去的事儿。有人聊起当年的马家杂货铺,说那时铺子里连“洋胰子”(肥皂)都有,她就笑着接话:“那时候你小子总偷摸来买糖块,还让我别告诉你娘,现在还记得不?”

  后来生产队在大门外院场里盖了烟屋,挖了储存地瓜的大屋窖,孩子们常在窖口捉迷藏,笑声能传到河对岸。闫掌柜的两个女儿长大了,嫁了外村本分人家,逢年过节会带着娃回来看看。她不再开铺子,每天坐在门口做针线活,看着诊所里进进出出的人,听着村民们的说笑声,脸上的皱纹里都透着安详。谁家娶媳妇、嫁女儿,都要来问问她的意见:“闫大娘,您看选哪天好日子?”她总能说出个道道来——那是年轻时从娘家带来的见识,早已融进了马河口的日升月落里。

  八十年代末的一个冬天,闫掌柜在睡梦中去了。大队书记说:“闫大娘是好人,得按规矩办葬礼。”送葬那天,马河口村的三大姓都来了人,连诊所的大夫也放下听诊器,跟着队伍往马家林走去。郭河的水依旧流着,只是再也没人记得,那座青砖院里,曾有过一个热闹的杂货铺,曾有个女人,在风雨里守着一方天地,用算盘珠子和软心肠,温暖了半个村子的时光。

  如今再去马河口,只能从老人们抽着旱烟的念叨里,拼凑出杂货铺的模样:青砖墙上爬满牵牛花,柜台后有个穿蓝布褂子的女人,算盘打得噼啪响,阳光透过窗棂,在账本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光斑里,藏着一个村子的兴衰,也藏着寻常人家里,最韧的那股子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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