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下班,刚到小区拐角,就看见那对夫妻——男人正弓着背,努力蹬着三轮车绕花坛转圈,车身时不时晃一下。他的爱人紧挨着车走,一只手始终悬在车把旁边,像是随时要伸手扶住什么。前年他中风倒下的时候,整个人连坐都坐不稳。能恢复到今天这样,已经让人想不到。她天天这么陪着练、陪着走,眼见着他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原来总拧着的眉头,也不知什么时候舒展开了。
我朝他们点点头,不知怎么,一下子想起家里世交的那对叔叔阿姨。
叔叔脾气温和,说话慢悠悠的;阿姨没念过多少书,可人情事理比许多读书人还通透。自从结了婚,她就跟着叔叔天南海北地安家生活,从来没听她抱怨过什么。早年阿姨身体弱,叔叔煎药送水,从来没马虎过。去年她病得严重,叔叔更是整日整夜守在床边。老两口总是一起散步,傍晚的阳光把两个人影拉得长长的,慢慢融在一起,邻居们没有不羡慕的。如今阿姨已经不在了,叔叔手机里存的,却还全是她以前的照片,一张一张翻过去,好像这么翻着,就能翻回从前的日子。
这些年,见过的夫妻多了,反倒常常想起来问:爱情到底是个什么?年轻时候读《红楼梦》,总以为一定要爱得惊天动地、撕心裂肺才算数。如今活过大半辈子,倒慢慢咂摸出滋味来——世上大多数的情爱,是焖在日常生活里的,藏在柴米油盐里头,不声不响,却最熬得住时间。
我和我妻结婚二十八年,没玩过什么浪漫花样。过节的时候,偶尔带一束花回家,她接过去,找个瓶子小心插好,能高兴好几天。每个节日我都发个红包,钱不多,她总会说“又乱花钱”,然后妥妥帖帖地收起来。我们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日子就像安静的水流,平平淡淡,就这么流过了二十八年。
妻待我家里人很好,特别是我年纪大的父母。去年老爷子住院,全是她在身边照顾。医生护士起初以为是亲闺女,后来知道是儿媳,都有些惊讶。她也不多解释,照样天天往医院跑,喂饭、擦身,没有一句埋怨。我有时候晚上去替她,看见她一脸倦色,心里不好受,她却只是笑笑说:“老人家辛苦一辈子了,我们应该的。”
什么叫爱情?我也说不好。但大概不是月下花前的甜言蜜语,也不是赌咒发誓的承诺,是病床前的一碗热粥,是清早起来晾好的一杯温水,是深夜回家时窗口亮着的那盏灯。叔叔待阿姨是这样,小区里那对夫妻是这样,我妻待我,也是这样。
今天清早,又看见那对夫妻在练车。男人蹬得额头上浮出一层薄汗,女人在旁边紧跟着,手始终虚扶着,生怕他摔着。晨光从梧桐树叶缝里漏下来,洒在他们身上,斑斑驳驳地跳动。就在那一瞬间,我心里忽然透亮了:爱情的模样,原不过就是这悬而不落的手,是这日复一日的平淡相伴。
世上的夫妻,各有各的活法。有的热烈,有的平淡,有的坎坷,有的顺遂。可说到底,都是在日常琐碎里互相迁就,在艰难的时候彼此支撑。就像我家世交的叔叔,一个人带着两个人的记忆继续走下去;就像小区里那对夫妻,大病一场,反倒靠得更紧;就像我和我妻,二十八年如一日,把情分炖进了一饭一蔬里头。
也许,爱情从来不是什么宏大叙事。它就藏在每一个寻常的晨昏之间,藏在那双始终没有放开的手里,藏在回家时那盏为你点亮的灯光之下。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却能在岁月里沉淀出最深的牵绊。它简单,却温暖;它平凡,却长久。你在,我在,我们一起过着平常的日子,互相搀扶着,直到岁月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