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老槐树,每年五月依旧开花,香气弥漫,能飘过半个村落。树影婆娑间,光阴被拉得很长。常有老人坐在树下闲谈,说起往年旧事,声音低缓,每每以一声叹息作结。那叹息里,有对往昔的眷念,也有对儿孙远行的怅惘。一代又一代人的悲欢离合,仿佛都藏在这一方土地之中,沉默而厚重。
家国情怀,向来不是堂皇的口号,而是血脉里无声流动的温热。我幼时每逢端午,母亲总会包粽子。她手指翻飞如蝶,糯米与红枣的香气绕梁三日。她总说:“这手艺是你奶奶传下来的,咱们家不能断。”那时懵懂,只盼快些吃到嘴里;如今回想,才明白那青青粽叶里裹住的,是一脉相承的念想,是未曾断流的牵挂。
老家还有十亩薄田,哥哥在焦化厂做工,田里的事,全靠驼背的父亲一人操持。他每天从地里回来,总是一身疲惫。我从十二岁起,每天放学便直奔田里,帮父亲除草、间苗。酷暑七月,正是高粱晒红米的时候。我跟着父亲,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打秫叶、掰玉米,常常做到天黑才收工。身体虽累,心里却明亮。我知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所谓家国,大抵便是由这些琐碎而坚实的记忆堆砌而成——在灶火明灭之间,在方言俚语之中,悄然生根,默默生长。
十八岁那年,我穿上军装,入伍当兵。我们唱着军歌挺进黄海前线,住山沟,扎海岛,抡大锤,打钢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足迹布满祖国的山山水水——大钦岛、沂蒙山、天马峻岭、崂山、胶南……风霜雪雨扑面而来,但军旗下的笑脸始终灿烂。那一片辽远的天穹,见证着我们的无畏与坚韧;钻机轰鸣不绝,推石渣的号子声声相连。许多次,我们醉卧沙场,睡梦中犹在放炮打眼。破棉袄,麦草炕,风餐露宿;拉练路上,冷风如刀;急行军,野炊饭,挖掩体,大演练,一切都如实战。当兵,是孤岛与深山,是吃苦与流汗,是牺牲与奉献;是矿石在高温熔炉中的淬炼,是巨澜在辽阔大海中的奔涌。为了保卫祖国的安宁、人民的幸福,我将青春刻进军营,把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献给脚下这片土地。
1981年,我侄子加入海军,在旅顺基地担负起保卫旅大要塞的光荣使命。旅顺口,百年沧桑,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素有“一个旅顺口,半部近代史”之说。入伍之后,侄子被分配到旅顺军港前沿。他迅速进入战备状态,苦练译电技能,对1—0的数码倒背如流。在海军高射炮团作战室,他翻译电码又快又准,及时通报海面与海底情况,成为首长的得力参谋,多次被评为优秀班长。六年多的岁月里,他与海风为伍,与海浪为伴,手握钢枪,搏击风浪,守卫海防,守卫信仰,守卫着祖国首都的东大门。
儿子在一家三级医院的心电图室工作。三十多年来,他刻苦钻研,对工作一丝不苟,对病人极度负责。每一张心电图他都仔细审读,不曾有半点马虎。他在全省心电图擂台赛中荣获二等奖。对心电学的执着与热爱,他所付出的努力,身边的人都看在眼里。他没有豪言壮语,却用日复一日的坚守,诠释着另一种忠诚——对生命的忠诚,对职责的敬重。
我的堂哥是位“老秀才”。年逾古稀,仍每天晨起临帖。纸是糙纸,墨是劣墨,但他笔下自有颜筋柳骨,一丝不苟。我曾问他,何必如此认真?他沉吟片刻,答道:“字是祖宗的脸面,不可轻侮。”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曾祖父是前清举人,祖父是教书先生。这一手字,在我们家族中,竟已写了一百余年。笔墨挥洒之间,承载的又何止是书写之技?更是一个家族的精神命脉,是一种不肯断流的文化自觉。
如今人们常谈论全球化,说要做世界公民,这自然无可厚非。但若因此而失了根脉,人便如浮萍,飘荡无依。我客厅的墙上,始终挂着一幅水墨黄山图;茶几下,压着一小袋从故乡带来的土壤标本。我每晚必看《新闻联播》,虽相隔万里,却总要关心黄河水涨了没有,江南梅花开了几枝。这种情感,不是狭隘,而是一种精神上的返航,是灵魂对文化母体的天然眷恋。
家国情怀,从来不在宏大宣言之中,而在日常生活的坚守里。它是母亲教孩子念的第一首唐诗,是游子行囊中的一包乡土,是灾难来时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这种情怀让我们懂得:个体虽然微小如沧海一粟,但无数粟米聚沙成塔,便有了移山填海的力量。
每当月光洒落在老家的庭院,我常会想起杜甫那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千载时光流逝,而此心古今同然。人为什么要有家国情怀?只因我们都不是孤岛,总需要有所依托、有所归属。“家国”二字,既是我们来处的坐标,也是我们归途的灯塔——它让我们在茫茫人海中认得自己是谁,明白从何处来,该往何处去。
老槐树下玩耍的孩童仰起脸看花,那神情,一如当年的我。岁月更迭,人世流转,而有些东西永不改变——就像深埋地下的根脉,沉默、坚韧,连接着遥远的过去与无限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