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霜降刨芋头”。快到霜降了,天气渐冷,又想起了这句谚语。在鲁西南一带都把地瓜叫做芋头,用地瓜礤成的地瓜干叫芋头干子。可别小瞧了地瓜,它曾深度影响了20世纪五十、六十、七十整整三个年代。
地瓜,原产于南美洲。明朝万历年间传入我国,是一种适应性强且高产的作物。它耐旱,适合山地种植,春天栽秧秋天收获,中间只要翻翻芋头秧子锄锄草,再随便下几场透地雨,每年亩产三四千斤没有问题。三斤鲜地瓜能晒一斤地瓜干,一亩地就能收成一千多斤地瓜干子。而小麦、高粱及其它农作物,在那个时候撑破天也只能收成二三百斤,还得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再说,山岭薄地如果没有水浇条件,除了地瓜、花生、棉花等,也不适宜种别的。
在鲁南山区,每年霜降一过,就开始刨地瓜。当地人把这个时节叫作“忙芋头季”。每年的“芋头季”一到,寂静的山村顿时沸腾起来:村子里外到处是匆匆行走、忙得脚不沾地的人们,连饭顾不上吃,吃奶的孩子都裹上棉袄卧在地头上。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一天到晚播放着当时的流行歌曲,伴奏着人欢马叫和拖拉机的轰鸣。夜幕降临,从村子到山脚下,灯光像天上的繁星般连成一片。那是人们怕阴天下雨或怕耽误白天的时间,趁着天气晴好,晚上忙着礤芋头干子。天亮后放眼一看,刨完芋头的地里和乱石滩上,撒满了珍珠般白花花的芋头干子,漫山遍野,蔚为大观。这个时候,山里人最怕下雨,如果下上两三天的连夜雨,地里晾晒着的芋头干子会全部烂掉,关乎老百姓一年生计的收成就得大打折扣。
从记事起,芋头和芋头干子在人们的生活中就无处不在。冬天,农村进入了农闲。寒气逼人的清晨,草房和枝桠之上弥漫着淡淡的薄雾和浓浓的烟火气。我一大早起来,匆匆端起母亲刚从锅里捞出,还冒着腾腾热气、挂着饭粒的半水瓢芋头,撒腿就往西院子跑,与早已来到的小伙伴们聚集。这里已撒满暖暖的阳光。我们吃着甜软可口的芋头,跺着冻得像猫咬似的双脚,一起大声唱着重复过无数遍的童谣:太阳、太阳上这来,凉、凉上河沿;太阳、太阳毒毒的,把我晒得热乎的……”西院子是我家西边的一片小广场,小广场的南边是村子里的中心大街,与中心大街比肩而行的是贯穿村子东西的一条小河。歌谣的意思就是要把冰冷的凉意赶到河里去。芋头吃完了,身子暖和了,肚子也快饱了。再回家吃饭,看着多年不变的芋头糊涂、咸菜和缺肉少油的熬干芋头秧尖子,也不会噘着嘴、闹着大人嫌饭了。
多年以来芋头作为餐桌上的主力花样繁多:煮芋头、烤芋头、芋头干子煎饼、芋头干子糊涂、芋头干子面条、芋头干子水饺……甚至还可以做菜:炒芋头片、熬芋头条、芋头粉子、芋头凉粉、芋头粉皮、芋头粉条……不胜枚举。只是芋头干子面比较散,用来做面条,粗粗的、短短的,人们都叫它“钉头子”;做水饺也必须掺上富含粘性的榆树皮面,不然包不成个。无论怎么变化,万变不离其宗,老祖宗都是芋头。
那个年代,芋头干子也能交换其他物品、是流通于社会的“硬通货”。有人夸张地说:“除了不能换原子弹,其他什么东西都能搞定:换烧饼、换馒头、换鱼、换肉、换油、换酒、换盆、换缸、换衣服、换布……那时每人每年国家只发三尺布票,全家人谁都不能用它,要积攒着为儿娶女嫁做衣服,暂时用不着的就跟别人家倒换着用。平时穿衣,主要是用芋头干子去换老百姓私下里织的老粗布,再把白色老粗布送到染坊里染色:黑的、蓝的、条格的、印花的……我就穿过用白粗布做的褂子和蓝粗布做的棉袄和裤子。有个上海下乡知青朋友给我开玩笑,说我穿的是蓝呢子裤子。我那时没见过呢子布,只听说是个高档的布料,听着朋友调侃的赞美,曾经飘飘然好一阵子。七十年代后期,我已在县城工作,一次朋友聚会,有一位不太熟悉的朋友,趁着酒兴高谈阔论:“听说了吗,五十吨芋头干子就能换一辆小轿车……”面对大家的七嘴八舌,我一时无语,想:你就吹吧,伙计,这是想小轿车想疯了。那个时候的小轿车不像现在遍地都是,没有私家车,大街上跑的小轿车是哪个部门的大家都知晓,那可是权力和威严的象征。
用芋头干子做交易,实际上成了与人民币支付并行的一种交易方式。有一年刚开春,村里来了一位说书的盲人。每天晚饭时间,西院子那边梆子、琵琶一响,就会传来一阵“咣当、咣当”急促的开关大门声。有的人连饭都来不及吃完,就提着板凳出来,跑到西院子去听“杨家将”。说书人手弹琵琶、脚踏梆子,又说又唱,又哭又笑,一个人就是一台戏,嘶哑的大嗓门把人们说得魂迷七窍。天天晚上都要有两三次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作为结束语,但每次总是在众人的央求下“再来一段”。说书人卖力,大家给他的回报也很可观,除了各家轮流着送的每天三顿饭,走的时候,还有从各家集来的两大袋子芋头干子。
我的三年初中和两年高中都是背着芋头干子煎饼和咸菜过来的。其实能有芋头干子吃,就相当不错了。我家也有芋头干子都难以为继的时候。初二的一个星期天,早饭后,母亲从屋里拎出来一个芋头干子所剩不多的泥瓦缸,用手抄着缸里的芋头干对我无奈地说:“就这些了,这个星期把它带上吧,下个星期可就没有了。”眼看不能上学了,我一阵难过。幸亏十五岁的姐姐跟着村里的大人们,在当地的“八一”煤矿爬火车去了一趟南宿县,买回一袋芋头干子,这才接济下来。我参加工作以后,几次去南方,路过江苏省的宿县,遥望着广袤的大地,心头一个疑问挥之不去:我们那个地方也盛产芋头,“大跃进”的时候,有的生产队还抬着二十多斤重的一大棵芋头,披红戴花、敲锣打鼓到公社去报喜。但每到青黄不接的春天,还是要断顿挨饿,甚至要到几百里之外的南宿县去买芋头干子。为什么南宿县的收成那么好,芋头干子那么多、那么便宜,吸引着四面八方的人们蜂拥而至?
如今,芋头的风光已被历史的长河淹没,什么紫薯、蜜薯、富硒地瓜等,以养生食品的身份又重新摆上了人们的餐桌,虽受追捧,但也只是一些小吃,不再有当年左右逢源、威风八面的气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