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最后一阵风过后，故乡的田野就彻底空了。

　　稻茬整齐地排列着，像写满字的纸页被收割一空，只留下淡淡的墨痕。远处的稻草人斜靠着，肩头停着一只麻雀。父亲说，该让地歇歇了。于是他扛着犁铧下地，却不是要播种，只是深深地将泥土翻过来，让黑油油的土垄露在阳光下，接受风霜雨雪的浸润。

　　这叫“休耕”。父亲粗糙的手掌抚过新翻的泥土，像是抚摸熟睡婴孩的背。来年这片沉默的土地，会还给人们加倍的饱满。那时我不懂，为什么要把最好的田地闲置。就像我不懂，祖母为什么要在立冬后，把那些辛辛苦苦收来的白菜、萝卜，一一埋进地窖。她弓着身子，像安放珍宝般，将那些沾着泥土的蔬菜整齐码放。“得让它们藏一藏，”祖母用围裙擦着手，“经过这一冬的藏，开春吃起来才更有菜味。”

　　地窖里的黑暗是另一种滋养。那些看似停止生长的生命，在寂静中完成着看不见的变化——糖分在积聚，纤维在软化，它们在漫长的等待中，把自己修炼成更醇厚的模样。

　　人何尝不是如此？

　　这些年，眼见身边的朋友个个都在拼命“生长”。周末排满课程，假期塞满应酬，像不肯停歇的陀螺，生怕稍一停顿就被时代抛弃。朋友圈里永远在展示“收获”，却少有人懂得“储藏”的智慧。直到那位最拼的朋友住进医院，才在病床的白色寂静里恍然：原来生命与土地一样，也需要休耕的季节。

　　想起唐人的诗句：“古人惜昼短，劝令秉烛游。”那般热烈固然动人，但若日日秉烛，夜夜笙歌，再旺的烛火也有燃尽的时候。有时熄灭，是为了积蓄更长久的光亮。

　　冬日里最有智慧的，要数祖母酿的米酒。立冬下缸，用棉被细细裹好，放在阴凉的墙角。整个冬天，那陶瓮静默如一块顽石。可祖母知道，里面有我们看不见的沸腾——米粒正在分解，糖分正在转化，清泉正在变成琼浆。它不是在沉睡，而是在完成一场缓慢而深刻的修行。

　　开瓮的那天，总是恰逢第一枝梅花开放。酒香扑鼻的刹那，你会感谢整个冬天的等待。那清冽的甘醇，是时间馈赠给耐心的礼物。

　　现代人活得太急了。急着表达，急着证明，急着把每一个灵感都立刻兑现。我们忘了，有些念头需要像种子一样埋藏，有些情绪需要像老酒一样陈酿。让它们在心灵的地窖里待一个冬天，待浮躁的沉下去，本质的浮上来；待浅薄的消散了，深厚的凝聚了。来年开启时，或许已是另一番光景。

　　你看山中的树木，哪一棵不是历经荣枯？春夏的繁华固然可喜，秋冬的凋零却也未必可悲。那落尽叶子的枝干，在苍茫天地间勾勒出最简练的线条，正是在为来年的新绿积蓄力量。

　　“蓄芳待来年”，说的不只是花草，更是人生。当我们感到疲惫、枯竭时，不妨学学那片休耕的田地，坦然地空出来，接纳风雪，也接纳阳光。在看似停滞的日子里，让根系往灵魂的深处扎一扎。

　　生命的圆满，不在于永远的热闹，而在于懂得何时喧哗，何时沉默。给自己一场冬天的储藏吧——在寂静中整理行囊，在独处中理清方向。待春风再起时，你从心底取出的，将是整个冬天酿造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