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天空,是一块被反复漂洗过的粗砺麻布。夏日那些饱含水汽的、沉甸甸的云絮,与秋日那些被晚霞烧成灰烬的、零乱的烟霭,都已被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收拾得干干净净。它现在,是那种褪尽了一切浮华与温情的、本质的颜色,一种近乎于靛青的、深沉的蓝。那蓝,并不均匀,仿佛带着手工纺织的纹理,从头顶的正中,向着四野的天际,缓缓地、不动声色地过渡,直到与地平线上枯寂的、褐色的山脊,或是与远处几株光秃秃的、黑色的树梢,溶成一片。
它高得令人心生敬畏。你的目光向上探去,起初还能觉着屋檐的轮廓,觉着电线纵横的切割;再往上,便只剩下那无垠的、纯粹的蓝。那是一种空洞的、吸纳一切的蓝,仿佛能将你的视线,连同你整个的人,都一并吸了进去,消弭在那无始无终的虚空里。看久了,眼眶会微微发酸,心里头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既觉着自身渺小如尘芥、又觉着魂灵被涤荡一空的奇异感受。
偶尔,会有云。但那云,也全然是十一月的性子。它们不是那种丰满的、慵懒的、可以让人生出无限遐想的云。它们是稀薄的,纤巧的,像不知名的匠人,用最锋利的刻刀,在那块巨大的靛青麻布上,划出的几道苍白的痕迹。有时,是几缕银灰色的游丝,被高空的风拉扯得又细又长,瞬息万变,最终消散于无形,仿佛从未存在过。有时,会有一小片鱼鳞状的云阵,整齐地排列着,每一片都闪着冰冷的、类似金属的光泽。它们静静地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群沉思的、穿着素衣的远古哲人。它们的存在,非但不曾打破天空的宁静,反倒以其自身的静,衬托出那背后那片蓝的、更为深沉的静默。
日光,在这天空下,也失了温度。它不再是夏日那种带着重量、能砸出响亮的金色光斑的实体,也不再是秋日那种温暾的、带着蜜糖般黏稠质感的暖意。它变得清澈,变得锐利。光线从那样高远的所在直射下来,仿佛经过了一层严苛的过滤,滤掉了一切属于人间的、暧昧的温情,只剩下纯粹的、分析性的明亮。它照亮屋瓦的凹槽里积存的枯叶,叶脉便一根根清晰地凸现出来,如同暴露在解剖台上的神经。它照亮行人微微缩起的肩颈,那衣料的褶皱里,便投下边缘分明的、硬朗的阴影。
就连飞鸟,也似乎懂得了这天空的律令。它们多是结成零落的小群,高高地飞着,在那片靛青的背景下,缩成一些移动的、黑色的标点。它们的飞行,是沉默的,是带着一种明确目的的迅疾,很少盘旋,更无嬉戏。翅膀划过空气的声音,被这高旷的空间吸收、稀释,传到地面时,已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它们的出现,只是在这幅巨大的、静止的蓝布上,添上几笔短暂的、飞白似的动态,旋即又被那无边的静寂所吞没。
待到暮色四合,这天空的戏剧才达到高潮。西边的天际,没有绚烂的告别。那落日,只是一个失去热力的、苍白的圆盘,悄无声息地向下沉坠。它周围的云,被染上一种极其克制的、近乎于哀矜的色泽,是淡淡的赭石,混合着些许青灰,像上好的古瓷在窑火将熄时,釉面呈现出的那种冷静的、内敛的光晕。这光晕,并不向外扩张,只是紧紧地、忠诚地环绕着那沉落的日头,直至它完全隐没。随后,那靛青便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愈来愈浓,愈来愈深,最终化作一片浩大无匹的、天鹅绒般的玄黑。
我立在庭院中,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缓缓升起。十一月的天空,它什么也不说,只是这样亘古地、澄澈地、高远地存在着。它不给你安慰,也不给你恐惧,它只给你真实,一种剥除了一切修饰与伪装的、近乎于残酷的真实。在这真实面前,你无从躲藏,只能直面自身那点微不足道的悲欢。而这,或许便是它最大的慈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