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若在世,已93岁。我家的老屋,是父亲壮年的杰作。
老屋是父亲的骄傲。从我记事起,父亲就经常对我自豪地说:“咱家的房子是我、你娘和你二表哥几个人盖起来的……”他把盖房子的过程时不时就给我说一遍,言语中充满对母亲的愧疚和对二表哥的感激,当然更多的是一种自豪感和成就感。从那时起,我对父亲就特别佩服,认为父亲是我家的英雄,他很了不起。一处老屋,是他半生的心血积蓄,是他一辈子引以为傲的作品,爱不释手。父亲每年都会给老屋添补点东西,如换块瓦、换扇门、修补一下屋脊、在门上钉个雨搭、给门窗刷刷新漆……每次做完,他都会笑意盈盈,那份满足感溢满我的回忆。
小时候我最喜欢冬天的老屋。外面寒风刺骨,我常和父亲围坐在炉子旁,听父亲讲姜子牙、诸葛亮、宋江、秦琼等人的故事,我一边吃着父亲在炉子上给我烤的红薯,一边兴致勃勃地听着。父亲看我听得认真,他讲得也高兴,那时没有条件买课外书看,很多历史人物都是从父亲的围炉夜话里听来的。很奇怪,这么多年了,父亲当时讲的故事我都还记得。我也问过父亲,您怎么知道这么多故事?父亲说,这都是他年轻时赶会听说评书的人说的。父亲记忆力很好,他听一遍就记个差不多,有空就讲给我听,讲到高兴时,也会发表一下自己对这些历史人物的评价。当时我懵懵懂懂知道了谁是坏人谁是好人,也知道了要向好人学习……
父亲常给我讲爷爷和太爷爷的故事。他说爷爷是漆匠,一手好手艺,十里八乡的都找爷爷给家具刷漆。父亲最为自豪的是他的爷爷,他说他爷爷是秀才,写一手好毛笔字。佐证材料就是家里有一大厚本毛笔练字的草纸,他说这是他爷爷平时练字的草纸,有幸保存了一本。当时我还看不懂写得好孬,后来知道了太爷爷临的是黄自元的帖子,那功夫甚是了得。父亲希望我也能写一手好字,就经常教我写,怕我懒惰,就常用太爷爷的故事激励我。受父亲影响,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练习写毛笔字,当时临的帖是父亲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本陈旧的柳体字帖,他不会写毛笔字但很会讲,常用手指蘸茶水在桌面上给我示范。后来才知道这些都是他小时候上夜校跟老师学的。我也很听父亲话,一有空就练字。父亲经常鼓励我写春联,刚开始我胆怯不敢写,后来经不住父亲的劝说,就试着写了好几年,现在想想当时写得真不好,但父亲每次带我贴完对联后,总是笑眯眯地说:“今年比去年写得好,尤其是这个‘春’字,结构匀称,那个捺画很是个样了,毛笔字最怕上墙,你看今年写的个头都差不多大了。”我就是在父亲的鼓励下连续写了好几年的春联,有时也暗暗得意。后来上了初中、高中,学习紧张起来,就很少练字了,有时过年了父亲就找我家三叔写,三叔是行家,几十年坚持练习欧体,写得当然好。贴完对联,父亲也会对三叔的字评价一番:“你三叔的字是功夫字,写得不孬,但缺少灵气。”于是又给我讲一通什么是功夫字和才分字,然后又发挥到学习,光死学不行,还得想想悟悟等,有时还说一句“迷时师渡、悟时自渡”高深的话,当时我只是听着,没有往心里去,一直认为父亲懂得多,每年总能给我新的提醒。父亲有好多朋友,常在一块干农活,累了就坐在一块歇歇拉拉呱,天南海北的高谈阔论一番后又充满力气地继续干活,他们就是这样互通有无积攒着自己的见识和对世事的理解。
孩子们对老屋已没有多少记忆,更谈不上挂念。他们看到老屋的时间寥寥可数,印象不深刻也在情理之中。每年寒食节、清明节、过大年三个传统节日,还有老家近门子有红白喜事了,就是我回老家的日子。说心里话,我内心既期盼又有点惧怕这些日子的到来,期盼是因为我又能借此机会回老家一趟看看我家的老屋,它的每一个角落都能让我回忆起儿时的快乐时光;惧怕的是看到老屋一年比一年沧桑,院落一年比一年清凉,我的心里忍不住涌现出丝丝酸楚。小时候每次上坟时父亲都教我蹲在老屋的院子里打纸,打偏了不行、打出的铜钱不完整不行、打完后叠得纸不整齐不行…但我乐此不疲,在父亲边指导边批评中重复了很多年这件事情,以后长大了,父亲不再指导,当起了甩手掌柜。父亲看着我收拾好上坟的物品,就直接倒背着手出发了,我提着烟酒纸香等跟在他后面,仍然毕恭毕敬地听父亲拉家长里短的事情。虽然很多事情已经听了多遍,但每次都能感到新的温暖。
父亲心胸豁达为人厚道,但世事难料,他66岁那年离开了我们。至今忘不了那让我窒息的一天。父亲走了,老屋也空荡了起来。姐姐们都已出嫁,我也进城工作成家立业,母亲也跟随我们离开了老家。少了我们的欢声笑语,少了父亲呵斥我们姐弟的声音、少了父亲和母亲的吵架声,老屋一下子变得孤单和沉默了。
老屋历时半个世纪仍倔强地挺立着,但部分屋顶仍逃不掉岁月的冲刷,由漏雨到坍塌,犹如我们自己,无论多么强壮,仍逃不出时间的轮回。老屋老了,但它给我的快乐和幸福,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