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鸿《中国绘画》(2025年3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分为远古至唐、五代至南宋、元至清三册,按照中国绘画发展的前后时间为序,考证绘画发展的源流得失,以媒介、社会、地域为主题,将绘画艺术自身发展规律与社会历史发展情境联系起来,考察绘画艺术外部动因对艺术流变的影响。全书体格宏大,考据详实,将难读、难懂的绘画理论变为可读、易懂的通俗话语,可见作者理论功底之深厚,对中国绘画思考之深刻。
在巫鸿的绘画史框架下,中国绘画突破自身学科的“次元壁”,与文学产生了更为深层的互动。与西方绘画史比较,西方更侧重诗歌与绘画的差异与区别,而中国更侧重二者的交融与对话。古希腊诗人西莫尼德及其后继者古罗马史学家普鲁塔克率先提出,诗与绘画在本质上就是不同的,十八世纪德国学者莱辛则是这种观念的集大成者,他在其著作《拉奥孔》明确提出,诗是时间的艺术,而绘画则是空间的艺术,科学地将诗与绘画分成两个不同的艺术门类。
中国“诗画一体”肇始于宋代,之后不断经由大诗人、大学者、大画家阐发与推广。苏轼评论唐代王维的诗时,率先提出“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之后的“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等诗句有意将诗画界限模糊掉,突出其互相同构的特点。明代大学者叶燮评论王维诗歌说“画与诗初无二道。故画者,天地无声之诗,诗者,天地无色之画。”清代赫赫有名的大画家邵梅臣也说“诗格画品,一也”。诗与画存在内在的联系性与一致性,是中国绘画最为突出的特色之一。
重同质而轻差异的绘画理论根植于重视整体的文化传统的影响。这种思想传统的源头是老子。老子认为,万物皆从“道”转化而来,产生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世界生成模式。孔子将“忠恕”视为一以贯之的“道”。《易传》也强调“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贯通儒释道三家的苏轼有言“物理一也。通其意则无适而不可”这种异中求同,多中求一的思想文化传统,催生了“诗画一体”这种别具中国特色的绘画理论。
这种绘画理论直接产生于中国古典诗歌与绘画创作。中国古典诗歌,最主要的形式特色就是体制短小,多用借景抒情的手法,因此景物或者说空间,成为传情的主要载体。这种创作实践最为典型的表现就是对“意境”的追求。“意境”就是情与景的融合体,是读者理解、感受诗中之景后,在自己思想里感受到的形象,简单地说“意境”就是读完诗歌后的某种情绪感受。因为古典诗歌篇幅短小,用词凝练,加之借景抒情的传统,需要读者将景物联系起来感受,因此空间关系被放大与加强。
古典绘画采用“散点透视”的创作方法。所谓散点透视,就是观看者可以从各个角度进行观察,观赏视点是流动游移的。古典画作多作于一幅长卷之上,将各种事物统一组织于一个平面之上,看画作时每一处都不相同,视点游移,呈现出活跃感与节奏感,颇有朗诵诗歌时“音韵生动”“节奏起伏”的特点。
对诗画一体的追求,本质上讲,是在探索诗歌与绘画之间优势互补的方法。古典诗歌主情,长于抒情,可实际上,“情”是极其主观的,“情”是感受,是模糊的、朦胧的、发散的,感受有时候无法被抽象的、具体的、单一方向的语言所表达,因此古典诗歌常有“言不尽意”的困扰。经历漫长的探索后,产生了借景抒情这种方法,即构造景象、形象,当这些景象、形象与读者遭遇后,就会产生意境与感受,这样“传情”的目的就达到了。古典绘画主形,长于写意,这种“形”不是像不像、似不似所描摹的具体物象,而是“形”背后的某种情感、情绪、感受、精神。诗与画的结合,情与象的结合,是传情、传神、传韵的前提。
诗画一体,绘画理论与诗歌理论相互影响,催生了别具中国民族特色的艺术思想与创作。全书对绘画与其他艺术门类的互动关系的探讨也尤为可贵,值得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