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故乡燕庄每年都种植大面积的棉花。春天,棉花苗绿油油,大地像铺了一层绿地毯;夏天,棉花花朵五彩缤纷,枝叶茂盛,一大片一大片的棉花桃缀满了棉花枝头;秋天,一望无际的棉田银装素裹,宛如天上的朵朵白云飘落人间。棉花拥有阳光气质,是世上最温暖的花,它蕴含着太阳的味道,它温暖了我的人生。
每年的三月下旬至四月上旬,乡亲们开始种植棉花,除夏收、秋收外,似乎都在进行棉花的浸种、播种、间苗、施肥、除草、捉虫、喷药、掰公杈、掐顶尖(调节棉花植株的生长发育,以提高棉花产量和品质)、拾棉花、晾晒棉花、拔棉秸、卖棉花等劳作,好像是一年到头与棉花打交道。
秋天,在骄阳的催发下,一大片一大片的棉花桃盛开,阳光越是强烈,棉花朵越是灿烂。棉花在阳光的照射下,吸足了养分,温暖的因子牢固驻扎在骨子里;棉花根植于大地,吸收了地气,丝丝线线与土地亲热相连。棉花渐次绽放,阳光下,放眼望去,粉嘟嘟,暖融融。棉花开了,收获的喜悦爬上了农人们的眉梢;他们早出晚归,辛勤劳作,及时采摘成熟的棉花,避免阴雨天棉花变黄,也避免天气太晴朗,枯叶黏在棉花上,弄脏了棉花。
我们小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有的提着篮子,有的挎着布兜,兴高采烈地下地摘棉花。此时的庄稼苍绿绿的,玉米、黄豆、地瓜等长势正旺,在蓝天下挺着身姿,让秋天在乡村里显得丰实饱满。走过村前的石板桥,翻过拦河坝,就到了沿河棉花地。眼前盛开的一片片棉花,开得清鲜美丽,阳光下白生生的刺眼,远远望去像是蓝天下的云朵,还像一片片、一点点的白雪,又仿佛秋天的语言,素朴、纯洁而干净。
走进棉花地,清香气息扑鼻而来,秋虫的歌声和着芦苇荡中鸟儿的鸣唱,在耳边回荡不息;蚂蚱和蟋蟀在脚边不断地蹦跶,青蛙、野兔也时而出现,让我们惊恐万状。棉桃在枝上,有的三五个一簇,有的十多个一片。未开的棉桃,鼓着肚子,在棉枝上挂着,压得棉枝弯下了腰,微风一吹,沉甸甸地上下摆动,好像在向人们点头致意;开出一半的棉桃,静静地躲在棉叶下,仿佛是在偷偷地倾听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秋阳下,棉花喷白吐絮,奇形怪状,有的像弥勒佛一样咧着嘴笑,有的开得四分五裂,有的正在绽放,有的含苞待放。我缓缓地走在一株一株几乎高过头顶的植株间,一会侧身,一会弯腰,五根手指同时伸向盛开的花瓣,轻轻一捏就将棉花摘下来了。棉花在手里软软的、绵绵的、暖暖的,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看着它们,我浮想联翩:这些洁白的花朵就是传说中的天使,以朴素的方式带给人间温暖。
被摘下来的棉花,留下一个个空壳在枝上,每个壳上都有细细的线纹,条条线纹都记载着棉花成长的日子。在棉花地里,由于棉枝多,边走边摘,不小心就会碰断了枝子,导致减产。对此,我们都在自己的那一垄小心翼翼地摘,每摘完一垄,就把布兜里或篮子里的棉花倒在地排车上的被单子上,或装进麻袋里,集中后,有专人运往生产队的场上晾晒。白花花的棉花,在我眼前又像是秋天的诗歌,韵味悠长,让秋的田野充满了温馨和生机。摘累了,我坐在河岸边的坝子上,读着高而远、深而蓝的天空;河岸处潺潺的流水声,就像是乡村的琴弦弹唱的民间小调;一丛一丛的芦苇开出了秋天的花,泛黄的狗尾巴草在秋风中不停地摇曳着,花草们在阳光下炫耀着秋的丰腴,让我想起了孩童时在河滩草地上放羊、逮蚂蚱喂小鸟的情景……接近黄昏时,我们走在回家的小路上,抬头看看天空一群群归宿的鸟儿,欣赏着天边似火烧的云霞,远处传来牧童的笛声和《打靶归来》嘹亮的歌声……啊!秋日黄昏的乡村竟是那么的美,那么的诗情画意,就像诗人描绘的意境,让人陶醉。
等到播种小麦的时候,虽然大部分籽棉已采摘,但还有部分棉桃没有开。等收拾完高粱、玉米、大豆、花生等农作物后,已到了秋分时节,为了不误农时播种小麦,生产队就将棉田按人头分到各户……母亲领着我们将棉花一棵棵拔出,或刨倒,母亲用勾担(两端带有钩子的扁担)挑,哥哥姐姐们用棍棒挑,或扛,有时借到生产队或邻居家的地排车,就一车一车往家里拉,竖放在家门口的墙边,或放在屋前屋后。白天,母亲,哥哥,大姐,二姐,他们听从生产队长的安排,去拉耩子播种小麦,或去刨地瓜,我和小姐去割草、拾柴火,或去放羊;晚上,全家人围坐在一起摘棉花,常常熬到半夜,那个困啊!眼皮重得抬不动,有几次,我都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全家人最忙的是母亲,她从早到晚忙忙碌碌:摘棉花,晾晒棉花,装包棉花……也许是母亲的辛劳感动了那些棉桃宝贝儿,它们赶着趟儿竞相开放,一朵朵,一片片,洁白无瑕,让左邻右舍羡慕不已。生产队分的棉花和在棉花棵上拾的棉花,除部分留着做棉衣、棉被外,剩余的全部装上地排车,卖给七里远的姜屯公社驻地棉花收购站,贴补家庭生活。每次卖棉花后,母亲总会给我和小姐分别买上一个白馍馍,我们可高兴了。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母亲总是微笑着。那时我们不懂,只有母亲心里最清楚:棉花就是家里的油盐酱醋、孩子们过年的新衣服和学杂费……贫困的日子,在母亲粗糙皴裂的手里被拾掇得温馨盈足。
我对棉花的记忆,与母亲的辛劳紧密相连。我们这代人,谁不是穿着母亲做的棉衣、棉鞋成长起来的?谁不是依靠母亲缝制的棉褥棉被温暖一个个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夜的?母亲经常说:一层棉挡层风,十层棉过寒冬。每年秋收后,母亲总是留几斤颜色纯白、韧性良好的棉花,给我们每个人赶做一件御寒的棉衣。她在繁重的劳作之余,点上煤油灯,穿针引线缝制过冬的衣物。母亲做的棉衣针脚细密,穿上合体,厚实温暖。她把新的棉花添进我们的棉衣,把旧的棉花在太阳下晒晒,然后缝制在自己的棉袄里。母亲做的棉衣、棉鞋像是一堵厚实的墙,挡住了寒冷,温暖了我的童年;穿着母亲做的棉衣、棉鞋,哪怕是寒风凛冽,大雪纷飞,依然温暖幸福。嗅着棉花的芬芳和大地的气息,走过如诗的年华,度过如歌的岁月,我们在母爱的温暖中成长。
我是农家出身的孩子,对棉花深感亲切,棉花朴实、自然、无害,我对它情有独钟。而绸、绢、丝等,似乎总缺了阳光的味道。我的棉花情结早已刻骨铭心,至浓至深。我的每一个日子都被棉花包围着,内衣纯棉,衬衣纯棉,外套要含棉多的,被子自然也是棉的,我总觉着只有棉花做成的被子盖着才踏实,才温暖。
我知道,棉花是属于乡间的花朵,是直白的语言。从棉花素白的语言里,我读懂了秋天,读懂了乡村,读懂了辛勤的母亲和父老乡亲,也读懂了人生的含义。棉花的温暖,母爱的温馨,被时光铭记,被生活收藏,供我一生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