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是生存的底色,亦是文明的棱镜。在《至味人生:三千年饮食文化与人物风流》中,历史学者李凯以十四位历史名士的饮馔为经纬,织就了一幅跨越三千年的文化长卷。书中既有伊尹调和五味的治国隐喻,亦有苏轼嚼蚝的旷达诗意;既有宋徽宗盛宴下的王朝倾覆,也有张岱茶橘间掩藏的遗民之泪。作者以“食”为舟,溯流于历史长河,打捞起的不仅是舌尖风物,更是中华文明的精神基因。
中国饮食文化中,“调和”二字贯穿始终。伊尹以烹饪之道谏商汤,“治大国若烹小鲜”的典故,将鼎鼐中的火候与朝堂上的治术勾连,道出政治与生活的相通性。书中对这一典故的解读,并未止步于权谋之术的附会,而是借战国帛画与马王堆考古资料,还原了殷商时期饮食礼仪背后的社会结构——鼎器的形制象征等级,调味的精微暗喻平衡,食与政的关联恰如五味相济,缺一不可。若说伊尹的调和之道是文明的起点,苏轼的“献蚝帖”则展现了文人以食明志的风骨。贬谪海南时,他于“食无肉、病无药”的绝境中,以蚝为友,写下“无令中朝士大夫知,恐争谋南徙,以分此味”的诙谐自嘲。作者透过《献蚝帖》的墨迹,捕捉到苏轼“苦中作乐”的豁达,更揭示了中国文人“寄至味于淡泊”的精神传统——食材的匮乏反成心性的淬炼,饮食的困顿化作诗意的突围。
饮食的兴衰,往往暗合王朝的轨迹。宋徽宗“丰享豫大”的盛宴令人唏嘘:宴席上的金盘玉盏、龙肝凤髓,既是艺术的极致,亦是奢靡的注脚。作者以蔡京“不尽情享受即违天意”的荒诞理论,勾连起靖康之变后徽宗“家山何处,忍听羌笛”的悲鸣。一席盛宴,半壁江山,食事在此成为王朝盛衰的隐喻。而唐玄宗对胡饼的痴迷,则折射出盛唐的开放气度。书中以胡食为线索,串联起丝绸之路上的葡萄、苜蓿与胡旋舞,勾勒出“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景。但作者并未止于对繁华的礼赞,更以“渔阳鼙鼓动地来”后的仓皇南逃,揭示多元包容背后潜藏的危机——当胡饼从宴席珍馐沦为逃难干粮,历史的吊诡与个体的渺小跃然纸上。
饮食最动人的力量,在于它承载着凡人的悲欢。张岱晚年“破床碎几,折鼎病琴”的境遇,与明亡前“茶淫橘虐”的精致生活形成刺目对照。一碟蟹酿橙,一盏兰雪茶,曾是风雅生活的符号;而国破家亡后,残羹冷炙间尽是遗民血泪。作者以食事为镜,照见了明清鼎革之际士大夫的精神困境——口腹之欲的消长,实为时代剧变的侧写。与之形成呼应的是袁枚的《随园食单》,在文字狱阴影下,他将才情倾注于“王太守八宝豆腐”“程立万豆腐”的烹制,以食事消解政治的苦闷。书中对此的评述颇具深意:当宏大叙事崩塌,琐碎的饮馔记录反而成为文化存续的载体。豆腐从淮南王炼丹的偶然所得,到百姓餐桌的寻常之物,恰似文明在烟火中的生生不息。
《至味人生》的独特,在于它跳出了“食谱考据”或“文化猎奇”的窠臼,将食事置于文明演进的脉络中审视。作者以史家的洞见与文人的笔触,让商汤的鼎、苏轼的蚝、张岱的茶不再是孤立的符号,而是连缀成一条贯通古今的精神脉络。当我们在快餐时代重读这些故事,或许能领悟:真正的“至味”从不在珍馐玉馔,而在食事中蕴藏的人性温度与文化韧性。正如书中所言:“古今一理,我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