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朋友圈看到朋友晒出的一瓶野花,是我常见的,但我叫不出它名字来。许多花草,我从小便认得,却始终不知其名。这倒也无妨,草木本就不在乎人怎么称呼它们。
后来才知道那花叫“一年蓬”。夏日里,田埂边、荒地上,冷不丁就冒出一丛,支棱着细长的茎,顶端绽开几朵小花。那花实在不起眼,五片单薄的花瓣围作一圈,中间几点黄蕊,像是谁随手撒了一把碎纸屑。花瓣有白色的,也有紫色的。在乡间,人们管它叫“野菊花”,大约确有些像缩小版的某类菊科。孩子们摘来编花环,戴在头上扮新娘;老妇人掐一把插在粗瓷瓶里,摆在灶王爷像前。
它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活在人们的生活里了,并无人问它的来历。
儿时,它们是我最重要的玩伴,祖母带我上工时,我就在一旁将它们做成头环,手环,耳环,项圈。紫色选得多些,在乡间白色是丧色若戴头上是不祥的,只能挑几朵。这样朴素的花,名字也叫得朴素——“一年蓬”,既暗示了它生命的短暂,又告示了它种类的平凡,便是它的花语,也质朴到深入人心,一是“随遇而安”,一是“知足常乐”。
蒲公英相对就体面多了。春三月,田埂上突然冒出几簇锯齿状的绿叶,不出几日,便抽出中空的花茎,顶着一轮金灿灿的小太阳。这花有个怪脾气,只在晴天开放,遇到阴雨便紧紧闭合。孩子们常掐一朵,对着花心吹气,看花瓣一张一合,以为自己在施魔法。
待花谢了,结出那个著名的绒球。轻轻一吹,几十把小伞便四散飘飞。老人们说,对着蒲公英许愿,若能一口气吹散所有种子,愿望就会实现。我试过几次,总剩几粒倔强地粘在花托上,大约我的愿望也从未完整实现过。
紫云英是田间的意外之喜。它在乡间的名字是极土气的,叫做“红花草”。早春时节,休耕的水田里忽然就会铺陈开一大片一大片的紫红,远看像谁打翻了颜料罐。这花性子急,开得早,谢得也快。农人犁田时,连花带泥一并翻入土中,算是上好的绿肥。牛踩在花毯上,蹄印里渗出紫色的汁液,像大地的伤口。但它是为数不多有着芬芳气息的野花。在我们那里,养蜂人会赶着这一季的花,酿红花蜜。
儿时的玩伴里,还有两种极不起眼的野花。一种开着幽蓝色小花,那花芯里点缀的白,如同花的眼,在春风里一眨一眨。另一种开明黄色小花,如同一轮轮太阳,刹那间便染就一片草坡一湾河滩。它们皆匍匐着成长,卑微而谦逊的样子。单朵时入不了谁的眼,却在春风里蔚然成景。后来才知,有蓝眼睛的叫婆婆纳,明黄色的叫猫爪草。名字土气但连着地气。
这些花草,从不需要人播种施肥,自己便活得很好。它们开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谢在无人知晓的时辰。农人踩着它们走过,牛羊咀嚼着它们成长,它们既不抱怨,也不邀功。
我后来在植物图谱上查过它们的学名:一年蓬叫“飞蓬”,蒲公英叫“黄花地丁”,紫云英叫“紫苜蓿”。这些文绉绉的名字,像是给乡下丫头起了个大家闺秀的名字,反倒失了本色。
记得小时候问祖母:“这花叫什么?”祖母往往答不上来,只说:“野花呗,要名字做啥?”现在想来,或许祖母是对的。草木不需要名字,需要名字的是人。我们总爱给万物贴标签,好像不知道名字就不算真正认识。其实何必呢?认得它的模样,记得它的气味,知道它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籽,便足够了。
前日回乡,看见几个城里来的年轻人,拿着手机对着野花拍照,说是要“识图认花”。我忽然想起那些没有名字的花草,它们依然在田间地头自在地开着,并不在乎有没有人叫得出它们的名字。
是啊,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有名也好,无名也罢,终究都是要枯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