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第一声鸟啼便划破了晨雾。那是一只不知名的山雀，站在老榆树最高的枝头，突然“啾”一声叫开了。这叫声如同一把锋利的剪刀，一下子剪开了裹着村子的薄纱。紧接着，整片林子都活了过来——黄鹂在竹林里试音，斑鸠在屋檐下低语，麻雀们则“呼啦啦”地从草垛中窜出，像谁撒了一把会叫的豆子。

　　祖父总说这是“开嗓”。他提着镰刀出门时，常要站在院门口听一会儿。“画眉叫三遍，露水就干了。”这话不假。第一遍鸟叫时，菜叶上的露珠还圆滚滚的；等叫到第三遍，那些水珠子便悄悄缩成了小小的月牙，最后“滋”一声钻进土里。杜甫写“两个黄鹂鸣翠柳”，想必也是被这样的清晨惊醒的。

　　河边柳树上的鸟最是勤快。天光未透，它们就开始在枝条间跳来跳去，把整棵柳树摇成了一把晃动的绿梳子。有只灰背鸫特别有趣，每天准时落在同一根树枝上，先左右张望，然后突然仰起脖子，“嘀哩哩”地唱起来。那调子拐着弯儿，活像在数落睡懒觉的太阳。河面被晨风吹起皱纹，将鸟鸣声揉碎了又铺开，一直送到对岸的稻田里。

　　庄稼人听得懂鸟语。二叔公插秧时，常根据鸟叫判断时辰。“布谷叫，快插苗；秧鸡啼，歇一歇。”他弯腰的节奏与鸟鸣出奇的合拍，仿佛那些鸟儿在给他打拍子。最神奇的是戴胜鸟，它“咕咕——咕”的叫声一起，田里的蚂蚱便纷纷跳开，倒省了驱虫的工夫。王维笔下“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想必也有鸟鸣在旁伴奏。

　　我小时候最爱追着鸟跑。有次发现一个鸟窝，里头三只雏鸟张着黄口“唧唧”叫唤，活像三把会发声的小汤匙。母鸟急得在头顶盘旋，叫声又尖又利。母亲见状，赶紧拉着走我开：“别惊了它们的早饭。”后来读到韦应物“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突然想起那个清晨——原来诗人也偷听过鸟的家常。

　　日头渐高，鸟鸣便换了味道。知了开始扯着嗓子嘶叫，鸟儿们反倒安静下来，只在树荫里偶尔“叽喳”两声，像是午睡时的梦呓。这时最热闹的是晒谷场，麻雀们成群结队来偷食，看守的老汉挥着竹竿“嗬嘘嗬嘘”地赶，惊起的雀群像一阵带着翅膀的雨。白居易写“谁道群生性命微”，这些偷谷子的小贼，倒把日子过得理直气壮。

　　傍晚的鸟鸣最是缠绵。燕子低飞时“咻咻”地掠过水面，白鹭站在牛背上“嘎”的长鸣一声。放牛娃甩着柳条归来，身后跟着的八哥竟学着他吹口哨，惹得一群孩子追着跑。这时候的鸟叫声裹着炊烟，混着饭菜香，把整个村子都泡在暖洋洋的调子里。难怪陶渊明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般景致，任谁都会驻足。

　　夜莺是最后的歌者。当星星爬上天幕，它便躲在竹林深处，一声声地叫着，把月光都叫得颤动起来。孩子们躺在床上数鸟叫，数着数着就睡着了。梦里还能听见“咕咕”的声音，不知是夜莺在唱，还是谁家的母亲在哄孩子。

　　如今城里难得听见纯粹的鸟鸣。偶尔有鸽子“咕咕”地落在空调外机上，那叫声总被汽车喇叭掐断。而故乡的鸟鸣是完整的，从破晓到星沉，一声接一声地串起整个夏天。那些长短不一的啼叫，是写在蓝天上的乐谱，是岁月最清脆的注脚。就像孟浩然说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有些声音，注定要留在生命最初的章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