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届滕州书展如约而至,展馆内汇成了书的海洋,空气中浸着墨香。我在人群中缓步穿行,展位前随手翻开,便是字句奔涌的江河。面向无涯书海,我禁不住感喟,几十年的阅读量不过是刚融入浪花的一滴水。在这浩瀚面前,再匆忙的脚步也会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化作一场虔诚的朝圣。
驻足“那年、那书、那时光”的展板前,望着泛黄而熟悉的语文课本,我的思绪即刻飘回到曾经的读书时光。年少时,家中仅有的《红旗飘飘》《沙家浜》等几本书,不厌其烦地翻看,是我在那个匮乏年代里的精神食粮;接下来一心为升学,读书有了一种攫取知识的饥饿感;工作后,读书多与岗位职责有关,阅读便带上了实用主义取向。直至退休,才渐入“欣然忘食”的境地,读书只为取悦自己,享受那份纯粹的心流。
读书,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一生的事,是一场贯穿生命的漫长旅程。回望读书生涯,不同阶段阅读姿态的变化,恰是自我认知进化的镜像:从“以青春换知识”到“化知识为价值”,终而“借知识悟生命”。书与人的关系本质是流动的,时间把读书从任务熬成了呼吸。如今在无涯书海间航行,我的姿态愈加从容、轻盈。
十多年前搬新家时,爱人帮我实现了一大愿望:“你喜欢看书,再没有钱也要弄个书房。”清零了工资折子,终于在荆河岸边有了一块足以安放灵魂的精神家园。多少有些藏书装点门面的虚荣,于是经常买一些历史、哲学、文学方面的新书,很快塞满了书橱的每个格子。独处书房的时光总是美妙的,我的目光在整齐排列的书目前逡巡,如同将军检阅士兵,又像地主老财盘点自己的粮仓。只是,拥有不等于阅读。这些书真正读完的不到一半,甚至有些书没有启封,精神食粮成了心灵的负债。直到退休后,时间仿佛慢了下来,我才在某个秋日的下午,轻轻拂去书脊上薄薄的尘埃,不再为“读完”而读,而是为“相遇”而悦。
面对斑驳陆离的藏书,是林语堂“书任其所在”的洒脱点醒了我,阅读的真相不在于物理空间的占有,而要看思想触动的频次。庄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给予我寻求破局的智慧:开始接纳藏书未读的常态,享受与书彼此选择的从容。人生有限,与其追逐“必须读完”的执念,不如把书房看作四季更替的花园:有些书要种下深根慢慢养,有些书只是路过闻闻香,甚至允许几本书永远站在角落,成为自己接纳局限的温柔见证。
书读多了,人真的会变。这种变化不在于积累了多少知识,而在于懂得如何与书籍相处、如何用书籍滋养生命。阅读,本就是一场灵魂的漫游,在漫游途中自我发现和自我成长。我们在书页翻动间,练就了更自在的生活姿态:既认真对待每场阅读,又不被执念所绑架。不再看重攻克书山的战绩,因为真正滋养我们的,往往是那不期而遇的瞬间震颤——它或许藏在书中的某一句话、某页泛黄的批注里。
夜深人静,书房的窗外飘来荆河水声,好似翻书的回响。正是在这水与书的交响中,那个贯穿一生的读书悖论忽然清晰起来:我们总是在“看得动书时看不懂”,而又在“看懂时又看不动”了。这条从年轻饥渴到晚年执念的暗线,牵连着一种甜蜜的疼痛:读书,既是心灵的避难所,又是锤炼思想的战场;它许诺超越时空的自由,却先要你直面生命的局促。到了垂暮之年,渴望用有限生命拥抱无限知识时,肉身会疲惫、记忆会减退。于是,一个不容回避的诘问浮现:我们时常赞美终身阅读,但身体衰败时仍强求阅读量,是否在用精神追求掩盖对衰老的不甘?接受生命的有限,却依然热爱,这大概就是一位终身读者的智慧吧!
我曾经搜集过数百条读书箴言,奉若圭臬。如今却方觉其惑:当读书被赋予太多意义、太多期待,比如治焦虑、拓认知、变气质之类,是不是模糊了它最原初的愉快本质?读书的终极意义,或许正在于超越“意义”本身——它从不应是背负的任务,而是灵魂自然的呼吸。当我们卸下所有功利的期待,只为那一刻纯粹的沉浸而展卷,书房里那些被束之高阁的书,便会蓦然褪去沉重的外衣,变得可爱起来。这,或许才是遨游书海时该有的从容,更是为生命留下的一页壮阔空白。
国庆小长假终究是短暂的。迎着破晓的晨光,我再次踏上了那趟开往鹏城的复兴号。飞驰的列车宛如一个流动的书房——几乎人人都在阅读,只是目光多流连于闪烁的电子屏幕,想要寻一处捧读纸书的身影,竟已如此艰难。我不由得唏嘘:此时此景,俨然已是“纸媒已死”的无声诠释。而我,并不在意旁人投来不解或轻视的目光,只安然沉浸于手中的《品读》与展会新得的书页间。或许,这也是一种阅读的笃定,另一种全然自我的读书从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