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北京皇极殿之前,二十四岁的杨慎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正德六年的春风,好像特别偏爱这个从蜀地走出的才子,把他轻轻松松就送上了状元及第的云端。我们不妨想象一下,他在琼林宴上是什么情形?风华正茂,头戴着宫花簪帽,骑着马,在御街上飞驰而过,连尘土都沾染了翰墨的香味,他的学问文章被天子钦点,名扬天下。那时的他,眼前该是一条直通卿相、青史留名的煌煌大道。
然而,历史的诡谲在于,它总在最辉煌处埋下转折的伏笔。嘉靖三年,“大礼议”的狂澜突然来袭,满朝文武都在君权与礼法的漩涡中挣扎。杨慎是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知识分子,他选了自己觉得对的“大道”,就是带领百官跪伏在左顺门哭喊,用血肉之躯抵抗皇帝的意志。此举无疑惹恼了想要有所作为的世宗皇帝,一道冷冰冰的圣旨下来,本属于杨慎金碧辉煌的朝廷生活结束了,曾经的状元郎一夜之间变成了阶下囚,一封诏书把他决绝地丢到了帝国西南那片被称作“烟瘴之地”的地方。
从京师的玉砌雕栏到云南永昌卫的蛮荒僻壤,这条路,杨慎走了大半年的时间。这是一条用血泪与屈辱铺成的道路,虽然镣铐锁住了他的双手,却没能束缚住他回头望的眼神。当那座巍峨耸立的京城在眼前、身后已化作一道灰白色的轮廓之时,他满腔悲凉!是忠心耿耿反遭遗弃的悲痛激荡心头?又或者是对“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一信条最初的幻灭?这些我们都无从得知了。
也正因此,一个崭新的杨慎,在流放的终点——永昌,破土而出。这里没有典籍浩繁的翰林院书库,只有满山遍野的葱茏和陌生的乡音;没有谈笑有鸿儒的高朋满座,只有瘴疠的肆虐和求生的艰难。但正是这种绝境造就了杨慎的伟大。他把绝境变成了沃土,他没有被贬谪文人的顾影自怜所淹没,而是以惊人的生命力,完成了由庙堂之器到田野之魂的升华。
他俯下身去,真正扎进那片土地里,学方言,记民俗,查物产,访掌故。那些被中原士大夫嗤笑的“夷俗”,在他眼里成了活学问的源头活水。《滇程记》中详尽的山川道路图景,《滇载记》里对南诏大理历史的钩沉索隐,皆因此而生发。他的学问不再是书斋中皓首穷经的空中楼阁,而是浸着泥土气息,冒着生命温度的东西,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更深邃,更持久的风骨?它不再是对帝王权力的直言不讳,而是面对生活本身时的不屈与拥抱。
他,当然不是死水无波。在无数的滇地月夜,他一定是常常想起蜀中的旧园,想起京华往事。那“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苍凉,还有那“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顿悟,都是他自己把个体的悲痛放到历史长河中,熬煮出来的超越的悲悯和智慧。
他终究没能活着回到他念兹在兹的故乡,客死于戍所。
杨慎这一生,是悲欣交集的壮歌。他用自己的命运昭示后人:学问的至高境界也许并不是为了得到一时的权柄,而是对个体生命和广大人世的深切体认与永恒关怀。状元名位最后总是会随着王朝诏书一同消失,但是那个在流放路上把苦难酿成诗篇、把孤寂变成学问的灵魂,却如同滇南翡翠,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下愈发温润又坚强,光照千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