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陈春成短篇小说《夜晚的潜水艇》的过程中,脑海里两个毫不相干的意象,莫名反复重叠呈现: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和梦中成蝶的庄子。
两个意象,分别是在文中哪个“点”上飞过来的呢?“如果一直都找不到呢?那我就一直资助下去。”这是带团寻币(博尔赫斯的崇拜者,买下潜艇组团寻找三十多年前其偶像扔进海中的一枚硬币)的陈队长,与资助其寻币的澳洲富商之间的一问一答。“有时我甚至觉得我们星球上所发生的一切,其实只是另一个人对着尘埃的幻想罢了。”印象派画家、象征主义诗人、想象力爆棚的主人公陈透纳,如此这般想着。
两条故事线索,又是在哪个“点”上交叉在一起的呢?“我们在珊瑚的丛林里穿行了三个晚上,那里像一座华美的神殿。遇到一艘潜艇卡在那里,不知是哪国的,我们出手救了它。”开着自己幻想出的潜水艇“梦游”的陈透纳,顺手解救了卡在两座珊瑚礁之间的“寻币艇”。
博尔赫斯扔出的那枚硬币,最终寻到了没有?苦寻了近两年,潜水艇失联。次年,富商病逝。想象力爆棚的主人公陈透纳,结局如何呢?高二的一天夜里,父母与他进行了一次忧心忡忡的长谈——他们发现了他每一页都画着潜水艇的笔记本——一个沉迷“潜水”的孩子,成绩怎么可能好?那次谈话,让他第一次尝到“焦虑”的滋味。他不忍心再让父母难过,他要争气,他想好了对策——“关了房门,坐到书桌前。闭上眼。我让所有的想象力都集中到脑部。它们是一些淡蓝色的光点,散布在周身,像萤火虫的尾焰,这时都往我头顶涌去。过了好久,它们汇聚成一大团淡蓝色的光芒,从我头上飘升起来,渐渐脱离了我,像一团鬼火,在房间里游荡……最后它像彗星一样,冲天而去。”读到此处,笔者心里像被大黄蜂狠狠蛰了一下。看看网上与此文相关的评论区,同样在此处被“蛰”了一下甚至“哭”了一阵者,不乏其人。为什么呢?由此唤醒了读者自身的那些过往吗——鱼和熊掌、“月亮”与“六便士”、理想与现实、想要的与适合的,万般无奈下的左右为难、顾此失彼……
“想象力”冲天而去的那一刻,自由与欢乐也就随之消失了。从前的“陈透纳”是什么状态呢?“我能在莲蓬里睡觉,到云端游泳,在黑板上行走,追踪墨水瓶里的蓝鲸,我能一边挨老师的骂一边在太空里漂浮,谁也管不着我,谁也捉不住我。无数个世界任凭我随意出入,而这世界只是其中的一个罢了。”后来,他为了高考拼尽全力——从前总是因为想象力爆棚而开小差的他,“听课时,对身边的一切都能视而不见,这种适度的麻木真是令人舒适”。再后来,他考上了不错的大学,进了一家广告公司,结了婚。工作中,被甲方和领导批评他做的方案缺乏想象力时,偷偷想着“真想开着我的潜水艇撞死他们”——此时此刻,他从上苍手中“偷拿”(谐音“透纳”)来又还回去的“想象力”,再也回不来了!
笔者认为:好的作家,能把自己的文字幻化成一束烟花,递在读者手中。读者,能心有灵犀般用眼睛将它点燃,绽放出绚烂的烟火,照亮整个夜空。90后作家陈春成做到了却不自知。2023年7月,在第33届香港书展上,知名学者许子东和他对谈时,前者口吐莲花般将他的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中的种种意象,解读出丰富多彩的各式隐喻,现场听众频频点头以示认可。不承想,他却拿起话筒“憨憨”地接了一句:“许老师我写的时候真没想那么深……”(大意)引得全场一阵哄笑。庄子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美而不自知,吾以美之更甚。
年轻的陈春成,在文学创作技巧上,离“炉火纯青”当然还有很大一段距离。但技巧娴熟的作家一抓一把,极具辨识度者却凤毛麟角。祝愿年轻的陈春成,能够一直开着他“夜晚的潜水艇”随时潜入深海,甚至穿越星空、遨游太空,以“虚空”酿酒,脚踏实地写出好作品以飨读者;于“星空”铸剑,以梦为马仗剑天涯,以其天赐般的奇诡想象力,打造出属于他的“纯文学元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