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从年集上归来就展开了年画，五谷丰登的粮仓，姹紫嫣红的鲜花，憨态可掬的胖娃娃，飒爽英姿的海岛女民兵，一下子都来到了我家。“日子会赶上画的。”每年，娘都这样说。

　　不待细看，娘就喜气洋洋地指挥孩子们扫墙、扫屋顶，她自己找铲子、熬浆糊。爹贴年画，撕掉、铲净旧的年画，拿了新的，平扽着比量位置，用铅笔在画的四角涂上黑点，拿小刷子在背面涂上浅浅的浆糊，年画就贴上去了，新的一年新的希冀，就翻走了旧的光阴。

　　年画贴好，孩子们吃着糖块挨房去看。《知心话》里，伟大领袖毛主席与社员们背靠着一个个金黄的谷穗垛，说着知心话，唠着家常事，气氛平和又亲切。《丰收图》里，穿着印有“奖”字红上衣的男青年，怀里抱着两只黑白羔羊，短辫姑娘提着一个大竹篮，里面装满了白绒绒的棉花，长辫姑娘肩头扛着一个大竹筐，里面装着浓香四溢的新茶，身后堆着一捆捆金灿灿的稻谷。《福绿寿喜》像结出的童话，一棵大摇钱树，枝上大串大串的铜钱倾泻而下，地上放着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元宝，寿星老爷爷翘着雪白的胡子笑得合不拢嘴。《瑞雪兆丰年》，孩子们手捧雪团，追逐着，奔跑着，扬洒着，揉结成团的雪花像紧缩了的欢快，在天空中划道成线，落在雪地上，便连接成了一个个音符，被奔走的小脚丫弹奏着。我最喜欢《奔马图》，马们或满腔斗志，或回首长嘶，或腾空生烟，或绝尘而去，随时都会飞奔出来。我在很长一段时间，还一心都在那些马身上，又是喜欢，又是纳罕，直到念了初中，才从美术课本里得知它源于徐悲鸿的《八骏图》，也才知道徐悲鸿何许人也。怪不得那么豪横。我家也贴过逗趣的，《老鼠成亲》新郎新娘、傧相、执事、宾客，满纸细腿尖腮。我顽皮，娘就睃那《老鼠成亲》，说：“我才静会，你就来闹我，快再休提前话，再闹，就把那个老鼠婆说给你当媳妇。”吓得我赶紧安静下来。

　　年画，也开在爹和娘的卧房里。娘的炕头有骑着大红鲤跳龙门的“状元娃娃”，坐着麒麟扛着如意的“如意娃娃”，还有背着大金元宝送财的“富贵娃娃”，等等，主角永远都是系着红肚兜、胳膊像嫩藕一样生动可爱的胖娃娃。娘还爱看珠光宝气的美人画，有一年，是头上戴着金丝八宝珠，绾着朝阳五凤钗，身穿缕金百蝶大红洋缎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裙系翡翠撒花蓝洋绉，又生着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的女子。“天下真有这样过活的女子，我今儿才算见了。”娘虽不识，却也曾听广播匣子说过，况这王熙凤通身的气派，竟不像寻常烟火的人家，也就怨不得娘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这样说。炕尾是爹的天下，爹喜欢画工细腻的花鸟画，他的《松鹤图》，苍翠的古松由右上蛟龙一般蜿蜒而来，十只比白云还白的鹤，或曲颈自怜，或昂首唳天，或回首顾盼，或凝神远眺，活的一般，不似人间之物。

　　长辈们的家里，也如我家一样喜庆。爷爷家的《福如东海 寿比南山》，南极仙翁慈眉善目，波涛、蟠桃、鹿、蝠、松、凤凰齐来祝寿。三叔家有一幅别样的美人画，那是一个秀发高绾，红衫白裙的窈窕女子，两手抻纱的样子，甚是俊美。四奶奶念过学堂，从她那里我认识了很多北方乡村没有的鲜花，也认识了佛手、荔枝、枇杷、菠萝、红毛丹等南国水果，还认识了酗亚方尊、金瓯永固杯等普通老百姓绝没有机会见到的珍宝。还有一幅，那是院中置了石桌，几人围拢而坐，头顶丝瓜葡萄藤蔓缠绕交错，一丛竹子偏于一隅，飒飒的竹叶，似有风悄然翻过院墙，藏匿在丛叶深处，猛然间，窜出一股了。二爷爷当了二十多年的生产队长，爹说他选年画的时候，看着哪幅都好，拿着《奋发图强争取农业大丰收》，又想拿《农业学大寨》，相中了《颗粒归仓》，又盯上《红旗渠》，最后，他竟用买香油和糖果的四块钱买了一沓年画。还说二爷爷走出供销社，脸升祥云，仿佛那富裕美好的日子从此跟定了他。

　　祈盼新年前景好的年画，既有硬朗的骨骼，又有丰润的情操，难怪人们“总把新桃换旧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