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穿着暗黄色的衣服，还有几处清晰可见的油点子跳跃于胸口的位置上：“你准备出门都不换衣服吗？怎么跟个孩子一样，吃饭都弄身上了？又不是没给你买衣服，这么大的人……”母亲低垂着眼，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孩子跟我在娘家住几天，虽然是在娘家，却丝毫没有耽误我照顾孩子的节奏。回娘家的时候带了四五身衣物方便孩子换洗，她每天会穿一身，穿过的衣服会在她睡着的时候被我洗干净，早上起床再把她要穿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工作”，她八岁了，我已然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妈妈，别说姥姥了，你又不给姥姥把衣服摆好放在床上。”女儿理直气壮地怼了我，她把叠放衣服这件小事当成了生活的理所当然：“你怎么不给姥姥洗好衣服放在那里。”

　　女儿说完这句话，我愣住了。记忆里，母亲给我提前准备好衣物放在床头，而我现在给女儿准备衣物的小事，不过是延续了母亲当年的做法罢了。

　　母亲此时怯生生地看着我，如同小时候我刚刚被母亲批评的样子。

　　“妈，我给你买了那么多衣服，你随便拿出来穿，别攒着。”

　　“我都不知道放哪里了。”母亲解释道。不信邪的我打开衣柜，在衣柜靠里的位置翻了翻，终于看到给母亲买的新衣服，甚至吊牌都还在。而她总是说自己没有衣服穿，衣服都被人偷拿走了。

　　母亲穿来穿去、映入眼帘的，向来都是我儿时经常看到的那几件。

　　母亲原本也不是这样子的，她爱干净，家里总是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只是这两年的母亲，太奇怪了:衣服总是藏起来，桌子上多了尘埃。她的情绪不再稳定，经常打电话对着我莫名哭起来。

　　母亲变了，性格多了几分古怪，要不是弟妹把所有“古怪”的事情集中说起来，没有人把母亲“情绪不稳定”放在眼里：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家庭，忙着自己的生活。母亲总是在说别人拿走了她的东西，连问都没有问；她总是给我打电话，说我穿走了她的衣服；她还怒气冲冲地说，邻居泼了她一脸的水，没有人为自己撑腰。更奇怪的是，父亲替她取快递的时候，拆同物品的快递，硬生生拆出来四五个。

　　在父亲脾气再一次爆发之前，实在忍不住的我决定带她去看看：还不到60岁的年纪，为什么有这么多情绪和记忆的问题？

　　在医院里，父亲去停车，让我带着母亲先去挂号。在人来人往的医院，从前那个带着我雷厉风行的母亲突然不见了，她用手怯懦地拽着我的衣角，生怕不小心就看不到自己的女儿，这让我莫名涌起一阵酸涩。

　　“你爸爸去哪里了？要不然给他打个电话。”母亲第四遍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不耐烦了。两个人在一起分明是龙王斗祝融，可是这短短几分钟不见，竟然关心了这么多次。

　　医院的走廊里就有这么一幕，母亲拉着我的衣角，而我实在顾不上她，忙着用慌乱的眼神找着对应的诊室，另外一边，还要拉着自己的女儿，防止走丢。

　　半个小时过去了，在相应的诊室里，医生让母亲做个测试，母亲又扭捏起来，生怕做错了丢人：“我的记性不好，能不能在旁边提醒着？”这态度像是回到了我的小时候。

　　童年的记忆回到了脑海里：那时候自己生病了，母亲带着我去医院，看着医生拿针头要扎我，害怕的我泪水滂沱，而母亲耐心地安慰着我、劝着我说不要哭。还说只要医生问完问题、打完针就可以痊愈了，她用温热的手拉着我还似昨天，可是现在……

　　想着想着，眼眶润了，我躲在一边，背着女儿揩了泪水。

　　“妈妈，我也有点害怕。”女儿在旁边小声地说着，我用一只手拉住女儿，像母亲小时候告诉我那样，告诉女儿“不怕”。另一边，用力地握了母亲的手，劝她进去。

　　一个小时的测试时间，母亲总是隔几分钟就要出诊室看看我还在不在门口。

　　阿尔兹海默症！

　　天旋地转间，我拿到了医院的终审判决。

　　“你爸爸去哪了？我怎么没看见他？咱们来医院干啥？谁病了？”

　　“有个医生让我做题，你在旁边坐着，提醒着我一些。别让我出丑了……”母亲依旧絮叨，是没有逻辑的絮叨。

　　一直没找到车位的父亲并没有进医院，只是在门口等着。四个人在车上沉默不语。

　　喋喋不休的女儿想到自己刚刚考完试，便问我：“妈妈，考不好有关系吗？”

　　“考不好也没有关系，只是测试。”

　　收音机传来歌曲：亲爱的妈妈，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够好吗？我是第一次做女儿，可也是第一次来做我……孩子会穿过大雨，去懂人间道理，我只能唠叨，因为我已帮不上你了。

　　眼泪顺势滑过，别过脸，看着窗外，这雨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