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修建庭院时,总爱在细节里展现自然趣味。宋代理学家程明道有日接待访友,友人见其书房窗下杂草蔓生,当即要唤人清理。他却拦住道:“不可,欲常见造化生意。”意思是说,留着它们方可见万物生发之趣。在他看来,杂草破土而出的倔强,远比盆栽刻意修剪的规整更珍贵——那些自在舒展的绿意里,藏着天地间最本真的韵律。
这般闲趣于今人恐难理解。我们早已习惯将自然驯化成标准件:草坪必须齐如毯,花坛定要艳成画,连行道树的枝桠都得统一角度修剪。
去年春日的遭遇,让我窥见了另一种可能。
办公室窗台的水泥裂缝里,不知何时钻出几簇野草。起初只是零星的青斑,被几场春雨浇得舒展开来,竟连成巴掌大的绿毯。午休时常看得入神:细叶上银绒泛着微光,晨露凝成剔透的珠子,顺着叶脉滚落时,会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有次外出多日,归来时,惊见它们非但未枯,反倒擎起米粒大小的白花,像撒了把碎玉在水泥台面上。
这抹倔强绿意让我想起自家小院。初搬新居时,我执着于打造“完美庭院”:黄杨球要圆如满月,草坪绝不超过十公分,连鹅卵石缝隙都用镊子清理杂草。直到工作变动疏于打理,野草便悄然收复失地。待某个除草日蹲身细看,车前草撑开油绿的伞盖,三叶草织就绵密的地毯,蚯蚓在草根处拱起湿润的土粒,瓢虫背着星点穿梭叶底,多年不见的蓝蜻蜓停在狗尾草梢。
想起千年前书房窗前的那场对话,程明道所说的“造化生意”,原来就藏在这些被我们定义为“杂乱”的生命网络里啊。当我们放下尺规与剪刀,生命便会展现出惊人的丰饶。就像我窗台上那片野草,既未遮挡半分阳光,也不需额外照料,却让钢架玻璃的办公楼有了呼吸的韵律。
如今经过小区步道,总会留意那些突围者:蒲公英的黄花顶开地砖棱角,酢浆草的粉瓣从排水孔探出,狗尾草籽搭着行人裤脚去往新大陆。它们无需园丁播种,不必定期施肥,只要给点雨水缝隙,便能把水泥森林变成迁徙驿站。
程明道窗前的杂草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但每个春天,地铁通风口钻出的早熟禾仍在书写续篇,高架桥墩上的地锦继续向上攀援,老墙根下的芒草依然按时返青。这些城市缝隙里的绿意轻声诉说着:只要给予生长的时间与宽容,生命自会给出最蓬勃的答案,就像当年程明道窗前那抹不曾除去的绿意,始终在时光里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