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和友人相邀去爬莲青山,在山下吃饭时,服务员端上一盘翡翠似的凉拌菜。碧玉似的穗子蜷在青花瓷盘里,淋着琥珀色的香油。满桌人面面相觑,我夹起一簇颤巍巍的穗尖笑道:“这个都不认识,这可是咱滕州老一辈的救命粮——姑食毛!”
话音未落,窗外的老杨树正簌簌落下嫩黄穗子,这是北方春日特有的杨树花穗。杨树为雌雄异株植物,其中雄花序为下垂的葇荑花序,长约5-10厘米,由无数小花组成,形似毛毛虫。成熟时呈淡黄色至深褐色,俗称 “杨树毛子”,在滕州方言里也唤作“姑食毛”,“姑”通“古”。《峄县志·物产篇》载:“春荒食杨花,谓之姑食,妇孺皆采之。”有的地方也叫“无事忙”(因杨花飘落时北方地区农事较少),那些飘落的“毛毛虫”扑在青石板上,恍惚间竟与四十多年前的记忆重叠。
那时春分前后,滕州地区还是春寒料峭。老家村北河南岸的几棵高大挺拔的老杨树下,三四个半大孩子正仰着脖颈望天,本家近门的二叔沿着木梯子正往树上爬,八岁的我扎着冲天小辫挎着小箢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树上一串串的姑食毛。“接稳喽!”二叔的镰刀勾住枝杈猛力一抖,嫩黄的杨树穗子便雪片似的纷纷往下落。和我经常一块玩的拴住(人名)抄起补丁摞补丁的衣襟撩成布袋。我举着箢子左右腾挪,那些带着白茸毛的穗子轻飘飘的,稍不留神就会被风卷走半捧。“这边!这边!”拴住突然指着西边枝桠叫嚷。只见几簇格外肥硕的杨树花正在风里晃悠,活像招手的金元宝。我们呼啦围过去,不知谁踩了我的鞋后跟。正要弯腰提鞋,却见拴住猴子似的蹿上树杈,惊得老鸹扑棱棱乱飞。“接住喽!”二叔的镰刀头一下猛砸在树枝上,簌簌落下一阵穗子雨。我们顾不得拍打头上的碎屑,忙不迭把“战利品”往箢子里拢。听爹娘说在他们小的时候,半筐杨树花能换三两地瓜面,够全家喝三天糊糊。不到半天的功夫,我就拾了满满一箢子的姑食毛。
回到家里,娘便系上靛蓝围裙坐在青石板上,脚边并排放着三个黑色陶盆。头道工序是择穗,就是把褐色的杨树花萼一颗颗掐去。我常趁娘不注意时偷把懒,把带着萼片的穗子混进筐里,直到有一次吃出了满嘴的涩味,才知道那些小萼子比黄连似乎还要苦。焯水更是讲究活计。六印(“印”是农村约定俗成的一种铁锅尺寸的叫法,没有官方的认可,分为六印、八印、十印等多种尺寸,一印大概是10-12厘米左右)锅里,舀上三瓢刚刚从压水井里提上来的清水,锅底灶膛里燃烧着杨树细细的枝条,待水面浮起鱼眼泡时,下入杨树花穗。淡绿的穗子在滚水里翻腾,渐渐渗出琥珀色的汁液。“头道水去毒,二道水退涩,三焯三晾方成材。”娘拿大笊篱轻轻地搅动着,蒸汽在她皱纹里凝成水珠。我蹲在灶口不时地添柴,看火光把黑陶盆上的龟裂纹映得忽明忽暗。最煎熬的是浸泡。焯过的杨树花穗要在井水里镇足两昼夜,青石板压着,柳条筐罩着。我常半夜溜到锅屋里偷看,月光下的杨树花穗像泡发的龙井茶,苦腥味却仍往鼻子里钻。真正的美味在第三日清晨揭晓。泡透的杨树花泛着玉色,攥一把滴着晶亮的水珠。拌面的诀窍在力道——玉米面要分三次撒,每次都得像给婴儿扑痱子粉般轻柔,蒸出来时带着自然的花香。最馋人的要数二叔家的秘制煎饼。天蒙蒙亮时,他家的石磨就吱呀呀转起来。晒干的杨树花穗掺着玉米面和着花椒水在磨盘里碾成灰黄色的浆,待铁鏊子烧得泛白时,杨树花浆往上一泼,吱啦腾起带着苦香的烟……
窗外的山风忽然卷进几片杨树花,正落在眼前的凉拌菜上。表侄女拿起手机拍着特写:“姑食毛拌核桃仁,配上荷叶粥最养生!”瓷盘里的穗子油光水滑,再也寻不见当年砂纸般的粗粝。老板娘又端来杨树花鸡蛋羹,说这是今年时兴的吃法。我嚼着略带苦味的穗子,忽然想起小时候娘泡杨树花的陶盆,那盆早些年就摔坏了。可那些苦涩的岁月,早化成养分渗入家乡大地的泥土里,年年春天都从老杨树上冒出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