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夏至刚过,父亲蹲在村东头晒满金黄麦粒的麦场边,古铜色的脊背弯成一张陈旧的弓。他随手抓起把晒得滚烫的麦粒,麦芒在指缝间折射出细碎的金光。当嘎嘣脆响从齿间炸开时,惊飞的麻雀掠过场院边歪脖子槐树的枝桠。“成了!”他朝布满沟壑的掌心啐口唾沫,混着麦壳碎屑的唾沫星子溅在滚烫的沙土地上,瞬间洇出几个深色的小坑。
寅时的梆子声还在巷尾游荡,父亲已把打气筒杵到我面前。给地排车打气的嗤嗤声惊醒了蜷在草垛里的黄狗,车架在晨雾中渐渐显形,露水顺着榆木车辕往下滴。十麻袋麦子被母亲用麻绳捆成规整的斜十字,每个绳结都勒进粗麻布两分深。车辕上晃悠的提篮里,玉米煎饼裹着咸菜丝的香气正悄悄漫出来,搪瓷缸子碰着车棂子叮当作响。
南沙河粮站最后那道坡,多年后仍常硌在我骨缝里。当车轮碾上坡道的刹那,尼龙绳陡然绷成淬火的钢丝,千钧重量顺着纤绳直贯肩胛。父亲脖颈爆起的青筋像老枣树的虬根,黄胶鞋在沙土路面犁出两道深沟,车轴发出濒临断裂的呜咽。坡顶的歪脖子枣树摇晃着枝叶,斑鸠扑棱棱惊起的瞬间,我后槽牙咬得发酸,汗珠顺着眉骨滚进眼眶,把整个世界腌渍成咸涩的琥珀色。当车轱辘碾过坡顶时,肩头红痕渗出的血珠在朝阳下闪烁,父亲用烟头烫焦绳头分叉的尼龙丝,蓝烟混着他沙哑的笑:“这印子得跟着你过三个伏天。”
粮站灰墙上渐次爬满日头,铁门开启的哐当声惊起满院麻雀。验粮员拖着空心铁铳踱来时,水泥地留下道道银亮的刮痕,铳尖在麻袋上划拉的沙沙声像钝刀刮骨。前面两户因麦子返潮被呵斥着返工,某家的麦糠扬得不净,倒钩撕开的裂口里漏出委屈的麦粒。轮到我们时,铁铳刺入麻袋的闷响让我后颈发凉,测水仪的玻璃管对着日头,水银柱颤巍巍停在12的刻痕下。“晒得透亮!”验粮员嚼麦粒的脆响,比戏台上的惊堂木更令人心颤。
倒空最后一袋麦子时,父亲突然拽住麻袋角连抖三下。纷扬的麦尘裹着阳光在他周身流转,这个祖辈相传的仪式,仿佛真能让来年的麦穗多结三粒。回程地排车的吱呀声里,我枕着空麻袋数天上流云,父亲哼的梆子戏混着车轴韵律,在蝉鸣中铺成仲夏的安眠曲。车轱辘碾过桥头青石板,惊醒了睡在桥洞下的乞丐,他褴褛的衣角拂过我们扬起的麦尘。
2004年秋收,电动三轮车的嗡鸣取代了地排车的呻吟。联合收割机吞吐的金色洪流沿着新铺的柏油路奔涌,车斗里倾泻的麦粒在水泥场院上铺成流动的星河。粮贩的电子秤闪着绿光,扫码支付的叮咚声里,那根勒进皮肉的尼龙绳和车架腐朽的木纹一起,被收进村史馆的玻璃展柜。只是每逢麦收时节,肩头那道淡去的疤痕总在梦境里隐隐发烫,父亲当年烟头烫焦的尼龙绳头,至今仍夹在我小学课本的扉页间。
暮色中的村东头麦场早已改建成文化广场,唯有那棵歪脖子槐树还在。偶尔风起时,老树皮剥落的簌簌声里,恍惚还能听见父亲啐唾沫的脆响,混着三十年前那声惊飞麻雀的嘎嘣麦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