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记忆像扎了根的野草，越是刻意回避，越是疯长。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老宅南边的百草园又在记忆里泛潮——大约是七八岁光景，邻居家那片被土墙圈起来的不规则园子，菜畦、林地与祖坟共生共长，构成了我童年的神秘王国。

　　那时的园子还带着人气，垄沟里规矩地趴着豆角架，茄子紫得发亮，辣椒红得扎眼。唯独西瓜是断断种不得的，邻家婶子常说：“结十个瓜也不够你们这群皮猴糟蹋。”后来园子渐渐荒了，麦垛在角落里发霉，杂草漫过膝盖，东边几座覆着青苔的老坟越发森然。尤其当夜猫子在百年古树上啼叫时，我和姐姐总要往被窝里缩三寸。

　　众多草木里，我独爱那几棵救命的榆树。奶奶摩挲着树皮上的沟壑说：“闹饥荒时，榆钱榆叶榆树皮，把多少人的肠子从鬼门关拽回来。”二十多米高的老榆树每逢四月便擎起翡翠伞盖，我们像猴儿似的蹿上树杈，肚皮在糙树皮上蹭出道道白痕也不管不顾。专挑嫩生生的枝子折，底下弟妹们仰着脖子接，竹筐很快盛满翡翠云朵。想到奶奶蒸榆钱窝窝时腾起的白汽，口水能把衣襟洇湿巴掌大。要说解馋还得看三叔——他能用甜萝卜掺玉米面熬出琥珀糖，更擅在土屋瓦檐下围猎麻雀。入夜后三叔擎着绑网兜的长竹竿，四叔举的手电筒光柱像定身咒，扑棱棱的麻雀还没醒过神，就落进网兜成了瓦罐里的油渣香。

　　槐花雪梨花香交替统治园子的时节，我们的战场也随之转移。粘知了猴要掐准日头最毒的正午，捉迷藏爱往麦垛深处钻。倒是那几株歪脖子枣树最不讨喜，总把我们的沙包勾在刺杈上。最惊心动魄的当属暴雨夜，雨鞭抽得屋顶麦秸簌簌飞散，霹雳把天空撕成碎片。我和姐姐缩在土炕角落，看窗外老榆树在狂风里折腰昂首，倔强得像奶奶故事里不降的将军。瓦片叮铃咣啷的声响里，我死死攥着姐姐的衣角哭嚎，生怕这庇护我们七年的土屋，终要化作满地泥浆。

　　如今土屋早随百草园湮灭在砖瓦房下，唯有梦中风雨依旧。邻居家新贴的瓷砖墙泛着冷光，倒是那棵老榆树的魂魄不肯散，总在雷雨夜把枝桠探进窗棂。昨夜雨声中，我恍惚又听见瓦檐下麻雀的啁啾，混着三叔四叔压低的轻笑，而奶奶蒸榆钱窝窝的香气，正从记忆深处丝丝缕缕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