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爷爷写篇文章一事已在心里搁置多年。岁月一日日在指缝里溜走,生活里大大小小的伤痛忽浅忽深,关于失去爷爷这件事却永远是生命里重要的一章。
临近年关,爷爷因进食吞咽困难去医院就诊,只是那么平常的一天,医生初步问诊一番,只讲了一句:“来得晚了……”我的心瞬间发紧……寻常的某一日,对一些人来讲却是措手不及,命运的齿轮转到哪里,一切只能允许接受。
我的爷爷是个农民,却酷爱读书,家里收藏各种历史、人文、军事书籍,后来他也研究道家、阴阳五行,是村里有名的聪明人。村里有红白事,他一手操办,大家都喜欢去找他。他待人真诚宽厚,大家对他尊重喜爱。他写得一手不错的毛笔字,逢年过节写几副春联,自己乐呵。他过世后,我整理他的书桌,发现他也偶尔在纸上写几行诗,有对人生的感悟,有生活微小的事物,比如猫狗、农活、丑妻……
他一生与庄稼打交道,性情敦厚,面相很慈爱,和人说话总是挂着笑。我每次回家,他总是穿着破旧的白色背心,背微驼,肩头扛着农具,从田地里回来,在门口看见我的一刻,咧嘴笑着,让奶奶为我做可口的饭菜,几分虔诚几分憨厚。他还特意给我买了一个铁做的碗用来盛菜,寓意“铁饭碗”。那些年的夏日依然炎热,蝉鸣一年又一年,小院里树影婆娑,一丝欢喜一丝忧伤……
爷爷病后,性情开始暴躁,常常呵责奶奶。他在纸上胡乱写一些诗,每个人都有落在自己生命中的雪,只能自己孤独过冬。那些身体的疼痛,精神的无助绝望以及对生命的思考常常伴着他的黑夜。我带给他一本《西藏生死书》,试图让他的心灵得一丝抚慰,他烦躁推开,并说不要再给他看。
爷爷给我讲最多的故事是,小时候他带我来城里上班,我走丢了。他吓坏了,招呼附近的同事四处寻找,终于在医院附近找到了年幼的我。他生病后,我经常带爷爷去医院做检查,一日由于人群拥挤我们走散了,我在医院附近寻找了几圈终于找到他,他坐在小路旁的窄小栏杆上,瘦弱的身子缩成一团,孤独的,迷惘的,消瘦的,略带愤怒地张望着寻我……他坐在那么孤独的角落,外界所有的喧嚣都不在了,我能听见他内心巨大落雪般的孤独与脆弱。我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这一次换我来寻你了,就像小时候你寻找我一样……
老家院子里有一棵老枣树,枝叶丰茂,年年结着硕大的枣子。在爷爷过世前一个月的时候家人商量把老枣树砍掉。那天正午,爷爷虔诚地点上几根香,端坐在院子里看着。他身体已经很孱弱了,消瘦得迅速,唯有两只眼睛发着亮光,他在一旁指挥着老枣树怎样砍掉合适:左边……右边……
终于,在众人的合作下,那棵历经岁月洗礼的老枣树稳稳倒在地上,枝条上的颗颗红枣散开在地上,像地面上长出的绮丽朱红的花。
爷爷擅长操办红白事,他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一一记录在笔记本上交给家人。他认真且庄严地完成了生命最后的仪式感。在最后几天,他已经昏迷,有一天醒来颤抖着掐着手指头来回算着,众人不解。第二天是谷雨,阳光明媚,他选择了这个生机勃勃的时节悄然走了……家人唏嘘,这是否也是他在成全生命的体面和尊严。谷雨,雨生百谷,生机勃勃。有时候,死也许是另一种新生。
他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他有粗糙的手,背过柴草的腰杆,患有风湿的腿;他亦有贫穷且快乐的童年,人生海海,百般滋味他亦一一品尝,他的快乐、痛苦和梦想我都不知道。他是一个小人物,他亦是自己的宇宙。从知道自己生命无多的抗拒,到接纳,他努力地完成自己。
爷爷对我讲的人生道理不多,能记住的无非是“朴实、真诚、善良待人……”可我逐渐也明白,这几个词已经够受用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