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真正的夏天,是烫手的,是明亮的,是灌满了无边蝉鸣和油绿叶片的……
它像一个盛大而倦怠的节日,尤其属于那些无须营生的暑假。彼时,小小的人儿尚未被“意义”与“规划”所桎梏,便纵容自己陷入一种彻底的、理直气壮的“无所事事”中。最常的姿势,便是平摊在凉席铺就的硬板床上,就像一棵被烈日晒蔫了的草,任凭身体里的骨节都松散开来,只余下轻飘飘的魂灵在浮游。
窗,是通往另一个喧闹世界的唯一孔隙。屋外阳光猛烈,空气被炙烤得如同融化的洋流,弥漫着一种白晃晃的光雾。窗外那几株高大的杨树,是夏天最忠实的仆人,每一片叶子都仿佛被蘸饱了绿釉,再用桐油细细刷过,在骄阳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金属的、沉甸甸的油亮光泽。它们密密匝匝地拥抱着粗壮的枝干,随着热风懒洋洋地摇晃,筛下细碎摇晃的光斑。这光影落在灰砖的地面上、斑驳的墙壁上,也落在我的眼皮上,明晃晃,暖烘烘,令人昏昏欲睡。
而真正主宰这夏日序曲的,是不知疲倦的蝉。它们的叫声像是从滚烫的泥土深处、从每一个被阳光烘焙得滚烫的树干缝隙里迸发开来,汇聚成一张无形的、巨大的、永无休止的声浪之网。起初是一两声试探,很快便攀援而上,层层叠叠,形成铺天盖地的轰鸣。那声浪是焦灼的,是浓稠的,裹挟着大地蒸腾的暑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佛要将整个夏天都抬升至沸腾,仿佛永不止息的雄壮的背景音乐。
奇妙的是,窗外的世界如此喧嚣沸腾,声浪奔涌,光影闪烁。屋内的我,呼吸着,静卧着,心境却是一片难以言喻的空明澄澈。
屋顶那架老旧的吊扇,摇头晃脑地发出嗡嗡的低吟。我睁着眼,目光追逐着天花板上旋转叶片的影子,任由油绿与蝉鸣在意识的画布上肆意晕染。内心像被夏雨清洗过、又被烈日晒透了的琉璃盏,清透无比,盛满了夏日的光亮与声响,盛满了无思无虑的、近乎禅定的闲适。
那是一种奇特的满盈到极致的空。身体懒怠得几乎无法感知,思绪从头脑中飘升,不成形状也无方向,只是轻盈地、缓慢地、在一片无垠的蔚蓝中漂浮。没有必须去做的功课压在心头,没有未来行进的路线需要忧虑,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下来——那蝉鸣与光影的喧嚣反而成了一种恒定的白噪音,成了通往内心宁静的独特甬道。
在夏天,一个生命彻底松弛下来,感受自身的存在,并与季节的律动同频共振。它把“存在”本身的意义,剥离了所有功利的包裹,赤裸裸、明亮亮地放在你面前,让你只需要去自由地盛放和享有。那满溢内心的,不是什么宏大的目标或者具体的期待,而是对此刻、对此在、对这份纯粹而无用的悠闲的饱满感知。
《庄子》中有言,“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这句话就是说,当房间清空时,自然会透进光亮,而当人摒弃了内心的杂念、私欲和偏见,让心灵像空房间一样保持虚静澄明时,就能产生清明的智慧,感受到吉祥安宁的状态。那还未经世事的小小人儿,却在无意识中进入了中国古典哲学中推崇的“虚静”之境,这是生命赐予的多么慷慨的恩典。
在被目标与意义追逐的当下,当一刻不停息的消息与推送的叮咚声掩盖了蝉鸣,当屏幕的蓝光比白桦树的叶子更为明亮,我是如此怀念那些炎热得让人发蔫、却让灵魂轻盈漂浮的午后,怀念那份因“无所事事”而变得巨大无比的内心空间,以及那份被夏日喧嚣滋养出的、清透澄澈的寂静与充盈……
因为,那是我心中,再也无法复刻的——“虚室生白”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