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时种花,最初便源于一颗凤仙花的种子。那日午后,阳光懒散地洒在窗台上,我小心翼翼将几粒细小如尘的种子,撒进一只旧瓦盆里。盆中泥土黑润,指头轻轻摁下,便留下浅浅的凹痕,带着一种温厚的接纳意味。种子隐入其中,仿佛婴儿蜷卧进襁褓,安稳地沉入泥土幽深暖和的梦乡——纵使窗外偶有冷风呼啸而过,也隔不断它沉酣于黑暗里的睡眠。那微渺一点,便是生命初始无声的盟誓。清人袁枚《苔》中那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此刻蓦然在我心中回响起来,纵使微如尘芥,亦自有它沉静不喧的志向,在无人注视的深处悄然积存着破土的力量。
后来嫩芽终究拱土而出,细茎纤弱,却倔强地顶着微光,向上伸展。那嫩苗也有过艰难时刻,一粒不知何时落下的碎瓦片压住了它新抽的嫩芽。我几乎日日探望,眼见那幼茎在瓦片重压下弯折、喘息,却又在某个清晨发现它竟侧身绕过了那障碍,重新挺直了腰杆!薄薄叶片上,还托着晨露凝成的珠儿,仿佛它挣扎时渗出的汗珠,在熹微晨光里,竟也折射出清亮亮的光芒。这纤弱生灵默默以身躯印证了郑板桥笔下“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坚韧。原来真正的生长,不过是咬紧牙关,在每一次难以支撑的弯曲之后,依旧奋力向上。
待到花事渐盛,窗台便生动起来。丝瓜花大大咧咧地摊开明黄的笑脸,月季则收敛些,一层层打开深红的心思,都自管自地开着。偶有蝴蝶翩跹而至,绕着花朵流连,然而花儿们并不为其所动,兀自开合,吐纳呼吸,只循着自己生命内在的节律——它们盛开,并非为了谁的垂顾,只为了自身生命酣畅淋漓的舒展。
再后来,花便谢了。凤仙花褪尽了嫣红,花瓣萎落在泥土上,那憔悴的瓣儿也并非终结。一次雨后,我见那些失却了颜色的花瓣渐渐融进泥土,竟成新绿之滋养;而另一些花谢处,却悄然结出了细小的果实,果实里裹藏着新种子,如同小小密匣,封存着下一次轮回的诺言。龚自珍那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此时才真正显出其沉甸甸的意味:原来凋落非为消亡,而是将自己交付给更深广的传承——每一片凋萎,都悄然成为新生沃土中沉默的基石。
花朵的一生,默默铺展着生命最朴素的真谛:从埋藏于黑暗的微渺期许,到与困厄周旋的无声韧劲,再到不为取悦外物而活的自在从容,最终化为护佑后生的深沉馈赠——这朵心花,便以如此方式,无声昭示着生命循环往复的庄严法则。
原来花的一生,不过是将自己全然交付给内在时序,在泥土里埋下初心,于风雨中砥砺筋骨,绽放时倾听本心,凋谢时酝酿来春——那朵开在心底的花,终以荣枯轮转的笔法,为我们勾勒出生命最深沉庄严的法则:所有自泥土中萌发的,终将归向泥土;而所有归向泥土的,又必将催发新的萌动。